林 立 /文
《爱情神话》一看完，我迫不及待地去搜索影片的原声音乐。一部讲述城里人爱情故事的电影，如果配乐成功了，那它就成功一大半了。
寻找到合适的歌手和旋律，体现了一部爱情片的品位。《爱情神话》讲的是上海中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很多观众得知影片导演不是上海中年人，都惊叹生于1991年的山西女导演邵艺辉真是天才。
此刻听着耳机里循环了很久的《旧社会顶穷的人》（还潮乐队），我想说，邵艺辉当然是个电影天才，不过更让我叹服的，是她读懂了上海和上海人。
《旧社会顶穷的人》是一首宁波话歌曲。宁波话对上海话影响之深，只有宁、沪两地的人知晓个中滋味。而这首歌调侃的是曾经最穷的和现在最困难的普通市民，与格调精致的《爱情神话》好像完全不搭。不过，当这首歌的贝司、电吉他、鼓点响起时，读着歌词字幕，我瞬间明白了自编自导的邵艺辉在讲一个怎样的上海爱情故事。
在这种时候，一个“妙”字就是对导演最高的褒奖。上海人则会用两个字来赞赏导演——“灵额”。
不大喜欢上海人优越感的国人，对上海的观感是富有、潮流、洋气，生活着高高在上的城市人。但《爱情神话》的角色，则是一群更典型的上海人。
落魄美术老师老白（徐峥饰），从前不爱老白离婚后咂摸出味来的老白前妻蓓蓓（吴越饰），资深旅欧海归老乌（周野芒饰），有一个英国前夫和一个混血女儿的广告界精英李小姐（马伊琍饰），有钱有闲乐于享受老公“失踪”的格洛瑞亚（倪虹洁饰）。这5个角色，个个有上海味，他们不是低收入人群，他们当然很洋气，但他们是“上海人中的大多数”。
论个人财富，他们中没有一个人符合“城市有钱人”的标准，他们就是普通市民。可是他们各有各的气质，用上海话来形容，都有“腔调”。
老白拥有深厚的美术素养，才华横溢；老乌在欧洲，尤其是法国，生活了很久，他对音乐、电影、美术、美食等方面都有研究，于男女爱情之道，格外有心得；李小姐文艺中年，永远追求打动自己的存在，哪怕与前夫失败的婚姻就是“浪漫的惩罚”，仍会对外表已崩塌但内心很浪漫的老白动心。
老白前妻蓓蓓和富婆格洛瑞亚，算是5个人里最不文艺的两个了，可是一个爱好在小咖啡厅里跳探戈，一个愿意花时间来老白这学油画、素描。
5个人都不是得过且过的人，在上海这座拥有最前沿资源的城市里，他们活得非常自在。他们的腔调，独属于上海，当他们讲上海话的时候，你能听出中西方文化融合的种种信息。这两种文化在影片里的上海叙事中是微妙平衡的。
以李小姐为例，当她决定和老白进一步发展时，她像西方人一样直接，一句“去你家吧”，就搞定了老白。而当她决定拒绝老白的追求，又用了中国式的留白、话里有话，“走过的路，没必要再走一遍才知道不适合”（大意如此），表情又像个小姑娘。老白更是深谙此道，无论买李小姐中意的话剧原著小说附赠“自己模仿的作者签名”，还是阳台上说一句“男人要得更加多更加憨”，都是一种中西融合的风格。
全片对白基本是上海话，算是影片的一道边界。我自己是在上海读完小学的，但我相信，很多喜欢这部片的观众，都会像我一样觉得上海话对白很亲切。
地道的上海人，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也有难能可贵的自知之明。地道的上海人身上那种清醒中有些飘的状态，是亲切的，无害的，让人羡慕、嫉妒，但不会恨。
有一场戏，当老乌在喝了十几年咖啡的店门口被江苏口音的城管呵斥不能乱停自行车时，他优越感爆炸，抱怨被外地人赶。老白说，“啥人不是外地人，往上数三代，都是外地人”，这种自况是地道上海人都有的。
当上海人遇到地道的上海故事，用上海话说，就非常“适意”。徐峥、马伊琍、吴越、周野芒、倪虹洁，都是上海人，你看片中他们讲台词时候的状态，是他们用普通话演不出来的“适意”。
饰演老乌的周野芒是98版《水浒传》里林冲的饰演者，看到一个围着围巾、穿着格子衫、用上海话讲着“当年我和索菲亚·罗兰如何如何”的“林冲”，我竟然也毫无违和感。
一个有趣的细节，那家老乌喝了十几年咖啡的店，叫“夜奔”。因为和老白闹别扭，戴着圆边礼帽骑车负气从“夜奔”店门口离开的老乌，就是一个当代的上海版林冲，融合得何其巧妙。
最让我惊讶的是，在《无证之罪》里饰演那个喜欢去掉过滤嘴抽烟的杀手“李丰田”的男演员宁理，在《爱情神话》中竟然可以讲出那么地道的上海话，而且是以一个非常有腔调的修鞋匠的身份出镜。宁理不是上海人，但他是上海戏剧学院毕业的，再次显示了上海文化对生活其中者的同化能力。
《爱情神话》的品位很高，但姿态很低，上海只是这个故事的框架和根基，这里面的几组爱情故事，虽然只能发生在上海，但同时也会让所有对“自我”仍未放弃的中年男女感同身受。
人到中年，哪怕精神世界腔调十足，但是生活中的鸡飞蛋打、无能为力，没有一样会让中年男女永远保持优雅。她们会不小心扭断高跟鞋，在直截了当地拒绝新的爱情之后怅然若失。面对过去、当下和未来，他们脑子里会响起英文抒情歌曲，但最终，感动他们的仍是用家乡话唱的旋律。
这5个男女，是甘于“穷困”的上海人，把上海人的“穷困”拎出来的《爱情神话》，是一部我愿意打出5颗星的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