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期·人物名片
李吕金:1941年出生,临海杜桥人。1959年年底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服役于南京军区守备八十一团三营步兵连,还当过给养员、通讯员;196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3年后提干,先后担任过司务长、连队副指导员、连队指导员、后勤处副处长;1979年任南京军区守备廿五团后勤处处长至1984年转业。后被分配至台州日报社印刷厂任党支部书记,1996年任台州日报社正科级纪检委员,2001年退休。
本报记者彭 洁/文 李洲洋/摄
从1959年年底登上大陈岛至1984年转业离岛,李吕金在远离陆地的大陈岛待了24年(注:此处时间以转业军人证明书上的入伍时间1960年为准);从19岁的稚嫩少年郎到43岁的沧桑中年人,岛上部队承载了他的青春岁月。就连他的妻子董仙兰,也于1972年随军,陪着他在海岛上待了12年。
这24年,是李吕金记忆银河中,最闪亮的一颗星。
步兵
李吕金出生在当时还被称为临海县(现为临海市)的杜桥,因为家里条件不好,书只读到小学毕业,14岁那年就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在生产队当记工员。少年天真,每天最大的心愿,就是捧在手里饭碗盛着的,能从薄薄的稀粥变成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
1959年,李吕金19岁,听到了征兵的消息,很快就做出要去参军的决定。原因嘛,受到“一人参军,全家光荣”“部队是个大熔炉,最能锻炼人”这样的先进思想影响也是有的,但更主要的是,他当时想,到部队去一定能天天吃到白米饭!“头脑简单嘛,没想那么多,就想着能吃饱肚子。”
1959年年底,他正式成了一个兵,离开了老家杜桥。车辆缓缓前进,李吕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当兵,直到在临海码头上船,乘着风浪颠簸了七八个钟头后,他的疑问才有了答案。
在下大陈岛八十一团三营七连,李吕金成了一名步兵战士。
训练,成了他日常的全部。步兵拿步枪,练习打靶时,站姿、跪姿、卧姿都得掌握。相比后两种姿势,站姿是最容易的,只需要笔直站立、手持枪管子上吊着沙袋的步枪、调整呼吸、稳住肩膀、三点一线瞄准。跪姿和卧姿的难度就大多了,前者需要右膝跪地,左脚前伸,身体挺直,稳定持枪;后者需要整个人趴在地上,仰头,持枪瞄准……不管地面上有水坑还是有数不清的沙石,只要听到命令,步兵战士就要迅速下蹲或匍匐倒地,瞄准,射击。没多久,李吕金发现,新发的军装上上下下被磨破了好几个洞。
除了步枪,李吕金还练习过冲锋枪、轻机枪、高射机枪和夜间射击。让他印象最深的是高射机枪,这可是个大家伙,用的弹药也都是大口径子弹,拉环、推弹、瞄准、扣扳机,“砰——”时隔几十年再回忆当年练习射击的场景,李吕金仿佛还能体会到那一声声如炸雷般的巨响穿透耳膜的感觉,“耳朵很不舒服的”。
对于一名步兵来说,除了要精准掌握从小到大各种枪支的使用以外,体能训练也极其重要,这一点,李吕金十分清楚,他还清楚一点,自己的体能远远够不上优秀。
于是,每周二四六晚间的自由活动,就成了李吕金练习体能的时间。夜空如墨一般,偌大的操场没有了白日里的热血和激情,周遭静悄悄的。他走向单杠,起跳后一把抓住杠杆,一下一下练了起来……那天晚上,李吕金正练得起劲,一位部队领导恰巧经过看到了这一幕,连忙招呼他过来,“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这里锻炼啊?”
“我想增强体能,训练时把枪拿得更稳!”
领导看他浑身是汗,笑着说:“精神可嘉,但是操场晚上太黑了,四周也没有人,你的训练安全保障不了。增强体能重要,但你的安全更重要啊。”
从此,李吕金不再趁着夜色去操场了,而是抓紧训练场上的每分每秒锻炼体能。“后来我的训练成绩很好的,全部优秀,还因此拿了一个三等功。”81岁的老人露出骄傲的笑容。
提干
1961年,李吕金加入中国共产党。除了步兵,他还当过通讯员、给养员。两年后,眼看着3年义务兵服役期将满,领导找到他,问:“你是打算留在部队继续干还是打算离岛回家了?”他嘿嘿一笑,说:“我听组织的。组织让我走,我就高高兴兴回家去;组织让我留下,我就安安心心留下来。”
其实,对于年轻战士李吕金来说,留下来的想法并没有那么坚定。决定参军的那一刻起,他幻想过无数次部队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怎么想,也没想到会是眼前这样——光秃秃的海岛,漫山遍野的茅草隐没着破破烂烂的房屋,站在山顶向下看,白花花的海洋一望无际。这里,跟自己想象中的部队,差得太远。
但组织一纸通知下发来,李吕金还是心甘情愿地在大陈岛留了下来。一年后,他被提干,成了连队里的一名司务长,主要负责管理连队120多人的伙食。香喷喷的白米饭不仅要盛满自己的饭碗,还要保证战士们都能吃到,不仅是白米饭,还要有肉有菜有汤。他知道,连队伙食要搞好,自己的责任可不小。
在远离陆地的大陈岛上,食堂里的一切都得靠战士们自己打理。蔬菜,自己种,长豇豆、冬瓜,还有种出来像炮弹一样大的萝卜;猪,自己养自己杀,一个月杀一头,每人每天能吃上二两肉;还有煎荷包蛋、炸油条,甚至砍茅草、搬柴火……这一年,李吕金的生存技能被直线拉满。
1965年,他被调任为八连副指导员,主要负责协助指导员工作。
为了军事防御,大陈岛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开始大范围地挖坑道,这段经历曾被许多大陈岛老兵提及,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故事,李吕金也有。
1960年,步兵战士李吕金和战友在幽暗的坑道里,一人在前,肩上扛钎;一人在后,拿着锤敲。手掌被磨破皮,或是背上重重地挨一下,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那时,坑道里除了士兵,还有一些被雇来排哑炮的农民,“我当时心里就想,农民都能吃苦,我们当兵的更要能吃苦。”他和战士们一钎一锤,干得热火朝天。
1965年,副指导员李吕金在坑道里跟班作业。那时在施工现场,也没有一顶可以佩戴的安全帽,他被一块滚落的石头砸破了头,缝了三针,第二天又顶着白纱布,出现在坑道里,“问题不大,就继续工作”。
随军家属
担任连队副指导员的前一年,1964年,李吕金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经人介绍,他与比自己小三岁的姑娘董仙兰结了婚。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李吕金休假回家时得以相见,和一年去一次大陈岛与丈夫相聚外,董仙兰都与丈夫分居两地。平时,她留在杜桥家中操持家务,没有正式工作,靠绣花打零工赚点钱,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1972年,董仙兰终于符合随军条件,跟随丈夫登上大陈岛,这一待就是12年。
上岛后,董仙兰面临一个棘手问题:作为随军家属,她需要一份既能挣到钱又能打发时间的工作。当时的大陈岛部队,大约有几十名随军家属,都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部队为家属们提供了一份工作——去坑道边捡沙石。战士们在坑道里扛钎敲锤,打下来不少沙石,需要人工分拣、敲碎,拿来盖部队的房子。这是一个纯粹的体力活,一天能挣一块钱,很多身强力壮的来自北方的随军家属都去干了,李吕金却不让妻子去,“这个活太费力气了,她那时又瘦又小,肯定干不了”。
随军家属们显然更需要一份适合女性来做的工作。卫生队队长提出建议,大陈岛上有许多野生菊花、金银花,家属们可以上山采摘下来,再熬制成药膏拿来卖。不耗费体力又是个细致活儿,大家都很认可。
说干就干,可熬制药膏要用铜锅,部队里没有,怎么办?有人提出,训练用完的废弃炮弹壳就是铜制成的,3个大口径炮弹壳有二三十斤,可以熔解后做成铜锅。但对部队而言,炮弹的数量都登记在册,即便是废弃的炮弹壳也不能随意挪作他用,必须要有相关领导的签字。
这个字,谁来签?
李吕金签了。当时,他正担任后勤处副处长。
但让家属们制作药膏的计划却戛然而止了——等铜锅快要制成的时候,金银花开的季节也过去了,没了原材料,铜锅也没了“用武之地”。而因为犯了个“明知故犯”的错误,在挪用炮弹壳单子上签了字的李吕金被通报批评。
但这之后,为随军家属们解决工作的事,受到了团党委的重视,部队派了一名营级干部、一名连级干部,专门负责皮鞋厂的筹备工作。1974年,八三二四八部队东海皮鞋厂诞生了。
部队还特意从海门请来了制鞋厂老师傅,手把手地指导工人们制作皮鞋。而这支生产流水线上的工人,正是这些随军家属,董仙兰也是其中之一,主要负责给鞋面敲花,一件能挣5分钱。
开料、修剪、闭料、安装中底和鞋底……在老师傅的指导下,工人们“一下子就学会了”,一个多月后,皮鞋生产出来了。但这些漂亮的皮鞋,该卖给谁呢?
“那时候,负责筹备皮鞋厂的两名干部专程到上海、江苏的百货商场去推销皮鞋,人家一看,鞋盒子上写着‘八三二四八部队东海皮鞋厂’,哟,是军队里出来的皮鞋,那肯定没问题,都很热情地收下了,据说卖得还不错,皮鞋厂的业务也一直很繁忙。”李吕金回忆,但后来,这家开在大陈岛上的皮鞋厂,随着部队官兵的离开,关了门。
转业
1978年,部队要翻修营房。在此之前,只有一层的石头房子李吕金住了18年,那破败的房子全是泥土,即便天天拿着扫把打扫也还是不干净。
部队抽调了一个连的兵力,并组建了一个临时办公室,由李吕金主要负责翻修事宜。
岛上物资匮乏,盖房子要用的水泥都由船运送到码头,再由战士们一包一包地扛到驻地,作为负责人,李吕金每天都在前线指导工作。夏天,身上的汗水与水泥粉末混在一起;冬天,岛上寒风刺骨,战士们披着雨衣扛水泥……“一天下来,那人都没法看,从头脏到脚。”
海水汹涌,海风腥咸,从春到冬,从晴日到雨天,一包包水泥终于变幻成一幢幢崭新的房子,工程如期完工,临时办公室也随之撤销了。
1979年,李吕金被调任为廿五团后勤处处长,直至1984年转业。乘船离开大陈岛,波涛翻涌成白浪,飞溅起珍珠般的点点浪花,24年,似乎就凝结成了那么一瞬间。
“舍不得,我对部队有感情。”李吕金说,就连妻子,也在离岛时表现出了深深的眷恋。而海岛之外未知的一切,也让他感到迷茫,毕竟自己离开陆地,已经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