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小小妹,儿时伴,旧时友,亲密无间,情同手足。
小妹非“小妹”,乃一汉子,雄性勃发、顶天立地,小妹是其小名。农村迷信,为避免婴儿早夭,名字越贱越易养活,男取女名,尤以狗牛猫猪等动物命名居多。村中一户,名字全带狗:大狗、小狗、小狗弟、狗妹。名字贱,倒活得康健。
一次与小妹通话,同事听到,大惊小怪:“小妹?你乡下的小芳?”彼时歌曲《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正流行。
这样的误解绝非一次。1976年,我在武钢做民工。一次给小妹写信:“小妹:你好!在遥远的武汉,常常回忆起与你一起的日子,特别是我们白天一起干活玩乐,晚上一个被窝谈天说地。”一好事的工友发现后,“桃色新闻”马上传开。好几个工友追问:“好啊,你在老家有个小妹?老实交代,怎么好上的?”我纵有千张嘴也辩不清。
小妹挺拔俊朗,身材颀长,玉树临风,只是皮肤黝黑。
在村里,我俩是全村最黑的人。有年夏天,我俩打赌:整个夏天光膀子,只穿一个裤衩。我俩都做到了,无论上山砍柴,下地劳作,一任阳光暴晒,脊背黑得发亮,像涂了层油,雨滴打在背上很快滚落,苍蝇蚊子站着也打滑,很让小伙伴们羡慕。
白天,小妹和我形影不离,晚上更是腻在一起,有时就睡一个被窝。
我出身不好,难免受歧视,小妹却从不歧视我,这也是我们始终保持友谊的重要原因。
我俩都喜水,一到夏天,几乎每天泡在水里,捉鱼,游泳。村里有个龙门水库,我们常一起游泳。那段时光刻入我的记忆,后来我的微信,索性以“龙门水库”为名。
小妹家庭成分好,后来光荣参军,临别送他,我们都掉泪了。他到成都空军地勤部队不久,给我寄来照片,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很让我眼馋。
从此,我们鱼雁传书,行行之笺虽短,脉脉之情弥深,在书信里诉说着彼此的思念。
三年后,他退伍回乡,送我一个不锈钢啤酒开瓶器,那是他在部队做车床工时亲手所做。
一天,小妹兴冲冲找我,原来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让我陪他相亲。我说相亲是你自己的事,干吗要我当电灯泡?他一改昔日豪爽,显得忸怩羞涩,说是让我帮他参谋参谋。我一听,拍着胸脯:好说,老友的事,责无旁贷!
到了女方家,小妹像变了个人,斯斯文文,低眉顺眼,不敢正视女孩。而一向拘谨的我,因事不关己,加上使命在身,目光肆无忌惮。女孩身材不高,朴实,健硕,黑发披肩,面容红润。只是会见场面沉闷。惊鸿一瞥?没有,回眸一笑?没有,“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没有!
吃罢糖水荷包蛋礼茶,出了门,我抹抹嘴巴,开始寻他开心:“不错,‘长猪高牛矮老絮(临海话老婆的俗称)’,壮!娶过来,不用十个月,准给你生儿!”
他“嗷”的一声朝我扑来,像猛虎扑羚,苍鹰袭兔,铁钳似的胳膊肘已箍住我细长的脖颈,手劲大得惊人:“我叫你生儿!”声音里盈满喜悦。
“脖子要断了!”我尖叫。
不久,他把女孩娶回了家。接着,两个男娃呱呱坠地。
从此,我作为叔叔的地位更泰山般隆起。
后来,我离开故乡,进城,因工作性质,全国各地跑。回乡少了,与小妹见面也少了。但小妹与我常在,在边地驿站的寂寞里,在紧张工作的间隙中,在触景生情的梦境中……
新世纪以来,耄耋父母日见衰迈,陪侍之日苦短,我们兄弟相约:每年清明陪父母回乡扫墓!
如此,与小妹见面的机会也就多起来了。
在临海市先富起来的行列,温家岙属于后进者,即使像小妹这样心灵手巧的农民,也无法步入先富的行列。但在村里,他算得上殷实人家,早在上世纪末,就在村头建起三层别墅。
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照耀临海那年,我回乡登上他家阳台,俯瞰村头一马平川,很是感慨:“这样的别墅放在杭州,那是有钱人的待遇啊,我工作一辈子只能住八九十平方米的公寓!”
他笑了:“你那是杭州,我这是温家岙,能比吗?”
没能先富起来,小妹原可先强起来——村里几次有意让他当村支书,别人求之不得,他心高气傲,不屑与人争权,最终连个“最低领导人”也没能混上。不过他还是与一般农民不同,因为善于处理各种关系,被金融系统看中,成了帮信用社发放贷款的信贷员。
这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每年回乡,每次都是拉家带口去见小妹。
小妹在外是伟岸男子汉,在家却绝对是臣服夫人的“家庭妇男”,料理家务的好手。我每次回乡,都是他亲自下厨招待我们。
久居城市,物质丰富,餐桌上鸡鸭鱼肉不缺,但感觉鸡无鸡味,鸭无鸭味,猪肉不香,连青菜萝卜也变得寡淡乏味。
只有回乡,才能找回原来的味道!
每次回乡,我们最隆重的节目,便是在小妹家吃饭,这成为我们家人的最大享受。
吃什么?手擀面!
职业使我有机会赴各种宴会,什么法国大餐、美国牛排、澳洲龙虾,吃到最后,都无法与手擀面比,尤其是小妹的手擀面。
手擀面是我们家的最爱,父母弟兄个个喜欢,现在连我的两个孙子也继承了这一光荣传统,每次带两个孙子回乡,第一顿饭必定是临海大排面。手擀面是我们家吃饭的最高规格。妈妈还能操持家务时,每次回父母家的最高享受就是吃妈妈做的手擀面,后来,妈妈老了,做不动了,我们在杭州吃手擀面的机会就少了。
现在,手擀面成了维系我和小妹的重要纽带。每次回乡我都会先与他通话,告知回家的日子:“在你家吃饭!”
“还是手擀面?”他问。尽管他很清楚我的需求,但他总还是要问上一句。在他看来,这手擀面实在不足以表达他的一腔热情。
小妹的手擀面,自己种的麦,自己磨的面,他亲手和的面,很硬,没有手劲和不出这样的面团,这样的硬面团擀出来的面特别劲道,也不易煮糊。他精熟家乡的传统烧法:腊肉肥膘炼油,芋艿萝卜丝爆炒,汤水须烧到发白,然后才下面条。这样烧出来的手擀面,有一股浓浓的腊肉香味,芋艿绵软,入口即化,萝卜丝鲜甜可口,各种香味融会贯通,一入口,满嘴香糯鲜美,味蕾马上会被唤醒,那是家乡的味道,妈妈的味道啊!
每次在小妹家吃面,我都是大快朵颐,常常吃得满头大汗,入到肠胃里的那份妥帖,浑身舒泰难以言表。小妹懂我,每次盛面必用大碗,稀里哗啦吃完,我摸摸鼓起的肚子,盯着锅里的手擀面,实在割舍不下,常为肚子饱了眼睛还饿着而感慨。每逢这时,小妹就会怂恿我:“再吃点!再吃点,面嘛,吃完走几步就消化了!”我也忒没出息,常常经不起诱惑,一咬牙又添了半碗,直吃到满到嗓子眼。
钱钟书说,假使恋爱是人生的必需,那么,友谊只能算是一种奢侈。小妹赋予我的友谊,经过一个甲子的沉淀,愈加晶莹,弥足珍贵,这份无法估量的奢侈,我会珍藏到永远。
小妹本名赵继满,但在四邻八乡,大家都叫他小妹,本名倒常被人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