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吹桂 暗苞绽橘

松 庐 (古典主义者)

元代曲家张可久作有一阕《仙吕·太常引·黄山西楼》:“黄岩秋色雨频频。楼上着闲身。凉意逼羊裙。更添得、砧声耳根。寒香吹桂,色苞绽橘,红日晓窗温。客至莫论文。只坐守、方山看云。”另有一首《中吕·满庭芳·黄岩西楼》:“风清霁宇,霞舒烂锦,云隐浮图。千岩黄叶秋无路,凉怯诗臞。玄鹤去空遗倦羽,白龙眠懒吐明珠。西山暮,凭阑吊古,无雁可传书。”

这两首黄岩散曲,笔致疏朗灵动,意境清虚迷离,正合乐府“凤头、猪肚、豹尾”。这六字之法,出自元代黄岩人陶宗仪所著的《南村辍耕录》。《辍耕录》引述乔吉乐府作法:“大概起要美丽,中要浩荡,结要响亮,尤贵在首尾贯穿,意思清新。”

写于黄岩的这两首作品,体现了以诗词入曲所致的“雅化”特色。早期元曲质朴自然,充满生动率真的世俗气息。北曲南渐后,以张可久为代表的清丽派尚文究律、崇雅求丽,“句高而情更款”,使元曲终登大雅之堂。“短衣瘦马诗人”“诗翁健似当年”“洞天宽容我诗豪”“小阑干扶我诗臞”,张在散曲中每每以诗人而非曲家自称。抑或在他的眼中,曲便是诗、诗便是曲。《黄岩西楼》的“凉怯诗臞”就是又一个例证。

既然以诗为曲、以词绳曲,自然要讲究炼字,注意修辞,以求词章工丽。《黄岩西楼》开篇便是“风清霁宇,霞舒烂锦,云隐浮图”,三句互为对仗,工巧贴切,正是典型的鼎足对。而《黄山西楼》中的“砧声耳根”,用的却是列锦的修辞手法。张可久有“破帽深衣瘦马”句,致敬马致远的“古道西风瘦马”,两句都以名词短语铺排,皆为列锦文本的典范。张可久作有九首《庆东原·次马致远先辈韵》,每首小令均以“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结尾,以天真烂漫之语勘破世情,直追马曲的疏宕宏放,堪称曲中奇文。

诗化必然用典。曲中提到的“羊裙”,典出《南史·羊欣传》:“欣长隶书。年十二时,王献之为吴兴太守,甚知爱之。欣尝夏月著新绢裙昼寝,献之见之,书裙数幅而去。”后以“羊裙”指称文人间相互雅赏爱慕。姜夔《凄凉犯·闻马嘶》结尾云:“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张可久《黄岩西楼》末句亦称“无雁可传书”。白石词清峭拔俗,空灵澹宕,张炎《词源》称其“如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张可久对姜夔青眼有加,在散曲中对姜词常有引用化用。“解流水高山子期,制暗香疏影姜夔”,张曲清幽萧疏,确实有些姜词“冷美”的况味。

张可久的散曲笔触细腻,声色相融,融情入景。两首黄岩之作中,黄叶、红日敷色鲜明。黄叶既以伤秋,亦是“渐老伤年发”,而红日则寓意着新的希望。远处传来的捣衣声,让长年漂泊在外的游子不禁怀乡思妻。秋上心头便为愁,两处“凉”字,再加“逼”与“怯”,可见羁旅中的曲家对于季节变换是何等敏感,也道出了他内心深处的孤愁、凄苦与无助。而一个“温”字,又让曲调变得宽和雅正,曲意也变得愈加丰富。《黄山西楼》“寒香吹桂,暗苞绽橘”二句,除了表明时节已近中秋外,善写花木的张可久着意借用了桂与橘的意象。

宋人常以桂花的馨香芳洁暗喻幽隐与忠贞。张炎的曾祖张镃筑园名为“桂隐”,并赋《桂隐纪咏四十八首》,杨万里诗称“只今张桂隐”。张可久无力归隐,“吏隐”只能是他无奈的现实选择。元末诗人杨维桢《联句书桂隐主人斋壁》云:“仙人一去橘破斗,小山重招花作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自屈子《橘颂》之后,橘树便成了独立不迁、坚贞不移的最好象征。张九龄贬谪后作《感遇》,其七曰:“江南有丹橘,经冬犹绿林。……徒言树桃李,此木岂无阴?”以桃李的阳艳喧闹,反衬丹橘的寂寞高洁,冷然一问,道出了失意寒士深隐悲愤之中强项不屈的本色。

唐宋以来,黄岩便称橘乡,境内九曲澄江如练,夹岸橘林似锦。黄岩人陈景沂编著《全芳备祖》,称橘“生于黄岩者,尤天下之奇也”。戴复古有诗云:“霜后思新橘,梦中归故山。”家乡的丹橘,成为游子乡思的寄托,也蕴含着对隐逸生活的向往。

张可久出身儒士,又深受道家与禅宗的渗透浸润,这两首散曲中的“羊裙”“浮图”与“玄鹤”,正是他儒释道三家融合的自然流露。因此,这两首小令写得平和从容,既有道家的幽远静寒,又见禅宗的空灵澄澈,字句间的缕缕愁绪,透露出淡淡凄凉,又期许着些微希望,余韵悠长,殊为蕴藉。

2022-08-07 松 庐 (古典主义者)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52016.html 1 3 寒香吹桂 暗苞绽橘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