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从进
(乡村野吟者)
我的家乡三门县,元宵别具特色,不在正月十五而在正月十四过。至于原因,有“战事说”等多种说法,然而更大可能是与佛教有关。东南沿海,佛教从海上传入比较早。佛教认为每月的初一、十五,是三界互通的日子,很多冥界的孤魂野鬼会来到人间骚扰,于是民间有初一、十五不出门的说法。另外如:“七月半”在七月十四做,中秋节在八月十六过等,都应该基于此。
三门人过元宵,一般是中午吃“麦焦”,晚上吃“糟羹”。我的老家在三门湾出海口的牛头门沿江村,那里的人们从来不说过元宵,只说“十四夜”或“正月十四”,把糟羹叫糊头羹。“十四夜讨糊头羹”是元宵节的核心内容。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的村庄是一个大村,分里片与外片,中间隔着一座叫柿当头的小山。孩子们一帮一帮,里片与外片的很少交往。我家住在西面的沿江岭头下,只与这一角的孩子们交往。十四夜那一天,我们一帮孩子在下午三四点钟就自动聚集在一起,在某一个角落里或某一个路口,谋划着晚上讨糊头羹的事。然后一起用干稻草做成两三节的火把;再回家拿来碗筷,四点多一点就出发去讨糊头羹了。
“正月十四是元宵,家家糟羹蛤蜊调。”糊头羹就是以米汁和水为原料,加上蔬菜、豆腐、肉类等等杂在一起,在锅里搅拌着烧成一锅羹,这个过程叫“渗”糊头羹。海边人家最大的特色就是海鲜多,蛤蜊、牡蛎、蛏、鲞、墨鱼干、跳跳鱼干等,味道特别鲜美。有几户人家每年总是早早地“渗”好了,在门口放起鞭炮,热情地邀请孩子们上门。大家都信奉一种说法,十四夜讨糊头羹的人多,家里就会发。有几户人家是大家,每年都要从傍晚开始一直“渗”到晚上十一二点,还有人来讨,一般要“渗”七八锅甚至十多锅。这样的人家,是孩子们必去的,有时还要去两三次。
讨过一两家后,天渐渐就黑了,但家家户户的灯渐次亮了,十四夜每家每户都要亮着灯,叫间间亮。我们一帮人十多个,一起走着,领头的是我的堂哥,大我们几岁。一路上点着稻草火把,一边喊着“天干地燥,小心火烛”,一边挥舞着火把。火焰里蹿出火花,不时“忽忽”有声,很是好看。我想,大概是没有灯笼,以稻草火把代替灯笼的意思吧。同时我们把碗筷敲得叮叮当当,风风火火地在村街里弄乱窜。碰到另一帮人就对峙着,把碗筷敲得更响。然后问:你们吃过几家了?大家就比,谁吃的家数多。我们吃了二十八家了!我们吃了三十一家了!我们三十八家了……有人还腆着肚子比圆。最后问,哪家最好吃啊?相互推荐后就各自走了。糊头羹差不多像粥一样稀薄,多喝几碗也不会觉得太饱。大人们都说“十四夜的肚,灯笼的篰”,意为十四夜的肚像橡皮一样能宽能紧,至于能吃得下多少,那是没有底的。
一般人家“渗”的都是咸羹,新娶媳妇的人家除了“渗”咸羹还要“渗”甜羹,有橘饼、红枣、花生、桂圆等料理,预示生活甜甜蜜蜜。讨新妇羹是我们的重点之一,很多大人也要凑趣去讨新妇羹,那时候甜的东西少,好吃。
有一户人家叫亮发,我们都叫他亮发丝,家里开小店,自己挑个货郎担上下三村到处转,条件好。我那时常常从家里的鸡窝里偷一个鸡蛋到他那边卖五六分钱,然后换一个烧饼吃,在外面吃完了,把嘴巴擦干净再回家。他家里人态度热情友好,烧的糊头羹也好吃,料多嘛,海鲜、蔬菜、猪肉、猪肚、猪耳朵……他家每年都要渗到十多点,除了咸羹也“渗”甜羹,常常是先“渗”咸羹,讨过一拨人了,再“渗”甜羹。我们第一次来讨咸羹时就问什么时候做甜羹?答晚一点,八九点钟来。有时候觉得好吃,讨过一碗,蹲在外面喝完了,又来讨,主人有时认得,你刚来过啊;有时不认得,都无所谓。
有几户人家特别穷,灯光清冷,去的人就少。我们有时为了凑户数,路过时也进去讨一点,主人也不太热情。他们“渗”的羹确实不太好吃,多是菜叶之类的,没啥好料理。有些小伙伴喝一两口,一边骂一边就倒在路边了。
有一年,讨到十一点了,来到芝旺家。我们的带头人堂哥大概是吃得实在太多了,躺在人家门口的洗衣石板上休息。这块洗衣石板是我们全村最好的,大伙路过时总要多瞧几眼。结果这家的小儿子叫矮卵国都的,人小鬼大,经常生事,有一次与我打架,把我大腿根的肉咬去一大块。他偷偷地从墙根拿来一根捣衣棒,狠狠地打在堂哥的肚子上。只听“突”的一声,堂哥两头一翘,整个人就歪成一只虾了,还是一只煮熟的虾,团成一团打不开,没有进的气也没有出的气。我们一帮人都吓傻了,七手八脚把他扛回家,然后各自星散回家,悄悄地睡了,也不敢跟大人说。
那个时代大家都不富有,但在十四夜都很慷慨。十四夜的故事繁多,一代连着一代,一代叠着一代,讲都讲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