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英
(我写故我在)
医生阳了,医生的妻子也阳了,这是必然的。医生阳了,还得去上班,这是职责所在。
医生的妻子看着高烧三天、体温刚降到38.5摄氏度的丈夫摇摇晃晃去上班,心中不是滋味。一想到他在医院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就不那么心酸。但转念一想,其实还是一个人在与奥密克戎周旋。医护与奥密克戎看似两个阵营,其实还是一对一的单挑。偌大的医院,数不清多少间的病房,医护在明处,奥密克戎在暗处,影影绰绰如鬼魅,看不见摸不着。它对人类的进攻战略既适者生存、优胜劣汰的规则,也会偶发奇招,使看似不可能被击垮的人猝然倒下,而有些看似柔弱不堪者,却也能幸免于难。不管病毒怎样变换花招,医生的妻子明白,她必须为丈夫多做些有营养的美食来增强体质,让他以健康的体魄投入到抗疫中去。
她毕竟高烧了两天,四肢绵软,口舌寡淡,耳目仿佛要失聪失明。她探身小阳台,偌大的花园里,寂寥无声,难道小鸟们也阳了?怎么听不到它们的歌声?往常小区花园早晚各有一拨遛狗高峰,大狗小狗,汪汪复汪汪。彼时她曾在心中抱怨,这难道是狗的天堂?此刻,可她却如此想听到狗吠。它们和它们的主人都去哪儿了?还有每天晚饭后,那成群蹚滑板车,车身还闪烁着红光或蓝光,在散步的人缝里钻来钻去,宛如一条条彩色的鱼儿似的孩子们上哪儿去了?
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她打了一个寒噤,转身欲推开阳台门,几乎同一刹那间,她分明感觉到一根枝条轻抚了她的后脑勺。她立定,伸手想握住枝条,但它像是有些矜持很快缩了回去。她当然知道是自家阳台前的那棵杜英树所为。那感觉很特别,既像亲人的抚摸,又像久未谋面的老友悄然来访,在你背后轻轻一拍,随即一股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陡然联想起李煜的“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穗拂人头”,原以为世间只有柳能通情达性。
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那是六年前,她刚搬到这个新居不久。显然这棵杜英先她而在此等候着她一家的到来。一棵青青年少模样的树,秾绿的枝条刚触到阳台,洋溢着人见人爱的青春气息,但也仅止于多看一眼而已。那一天,正是与她共事十五载,亲如姐妹般的闺蜜结束海滨城市的工作,登机回内蒙古的日子。想到山长水远,此后难再常相见,心中便充满沮丧和忧伤。虽说现在交通高度发达,可还没奢侈到想说几句话就立马坐飞机相见的程度。纵然能通过视频聊天,但隔着屏幕,也只如“美人娟娟隔秋水”。当时她也是倚着阳台的栏杆,抬头仰望着那架飞机仿佛贴着楼顶缓缓滑过。望着望着,双眼瞬间盈满了泪珠。当她抬起左手拭泪,随着一阵清风拂面,放在栏杆上的右手突然感到一支柔条的轻触,她收回拭泪的左手,定睛看向右手,那枝条已然带着簌簌的浅笑隐入了葱翠的华盖中。
……
好吧,她自言自语:既然树木小草凝寂无语,大鸟小鸟缄口不言,让我来为花园增添一丝活气。以前总是居高临下地看杜英,今天她要以卑微者的心态蹲伏在它的脚下,仰观它的英姿。她还想看大地鼓风,杜英树鸾翔凤翥的舞姿。
她穿上羽绒服,戴上双层口罩来到楼下。她发现杜英树脚下盘绕着的一层又一层低矮的灌木丛。一只灰鸽被她惊扰,扑棱着从灌木丛飞向空中,她第一次发现灰鸽小身体里居然藏着镶黑白鱼尾纹花边的衬裙,只在起飞那一刹那展露,真是漂亮极了。她将目光收回到密密匝匝箭镞般的灌木丛,将裤脚口收拢到深帮运动鞋内,绑紧鞋带,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探入灌木丛中,既要避免踩坏灌木,也要防止灌木扎穿她的运动鞋底。
她终于来到这棵杜英树下:匀称颀长的灰褐色主干分出三个支干,三个支干上又分出数不清的枝丫。青松般苍翠欲滴团绿,散发出郁勃刚毅的特质。挺拔修长的树干,对称圆润的树形,又透出一股昂首向天的顽强力量。她想起杜英树的花语:顽强朴实。是啊,杜英树的确是顽强的也是朴实的。5到6月份著花枝头的白色小花,色形皆是朴实的,没有撩人的香色,但它从结出的籽到周身的树皮皆可为人类造福。种油可做肥皂和润滑油,树皮可做染料……
此刻夜幕悄然降临,她离开杜英树,沿着小区蜿蜒回环的小石块铺就的弯道漫步,路灯暗淡阒如,园中益发显得清旷。她一边走一边数着路边其他阳台前的杜英树,不下二十多棵。这时,平常散步时经常遇见的姜老师从对面的路口出现了,口罩上那双好看的丹凤眼笑成了月牙形。她远远地笑着向姜老师招手致意,姜老师颔首点头,各自心领神会,向着相反的方向漫步。接着她听到了有狗吠声和孩子的笑语传来。这时,手机上收到先生从医院发来的微信:亲爱的,明天想吃红豆粥。想到家里很久没有买红豆了,她立马转身回家取车钥匙,下地库驾车去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