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传媒记者 陶子骞 /文 李洲洋 /摄
侯林光只有31岁,却爱越剧成痴,听遍台州内外。他第一次听虞会利唱戏,是7年前。那天后,虞会利多了一名铁杆粉丝。
“唱的是《杀子报》,越剧的传统剧目,但一般剧团不演。”侯林光回忆说,“开始觉得剧情新鲜,后来回过味,这个花旦了不起,她不炫技,却能将人带进戏里。”
这不是侯林光第一次接触越剧路头戏。作为越剧的原始形态,路头戏没有剧本,不定腔调,只有提纲和幕表,演出时全凭演员即兴发挥。在侯林光印象中,此前还没遇过哪个路头戏演员,在台上能像虞会利这般游刃有余。
大幕拉开,锣鼓声声,虞会利挪身移步,将故事咿咿呀呀唱来。在侯林光眼中,她的唱腔有很多流派的影子,颇具韵味,却不死板,做派见功底,又不拘一格,有着“越剧表演里少见的自由”。
更令他在意的,是虞会利临场加的唱段,句句押韵,添得流畅生动。这些都是路头戏的特征,但现今很少有人能做到。
“这是哪位角啊?”侯林光激动地问一旁的戏迷。
“这你都不知道?乌岩旦,虞会利!我们台州的‘路头大王’!”
入行
将时针拨至1987年,地点是临海小芝乌岩村。
彼时的虞会利年方十二,但村里人都已知道,虞家的三女儿爱唱越剧。
外婆和母亲都爱戏,她跟着学。越剧《红楼梦》《楼台会》里的唱段,虞会利早早就会。说也奇怪,弯弯绕绕的旋律,她听一遍就能记下,初时不识字,靠硬背,唱时竟也有模有样。
夏日黄昏,后门乘凉,邻家老大爷拉起胡琴,虞会利做小生,隔壁小两岁的虞爱娟做花旦,二人对唱,引来村民围观。这是虞会利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那时的乌岩村,女性多以绣花、编草帽为业,虞会利坐不住,心心念念只有越剧,上了小学,因偷偷抄戏,每每被老师抓住训斥。
到三年级,母亲开始担心她的未来。一日,附近溪头村来了戏班,母亲问她:“如果叫你上台去唱戏,敢不敢?”
“我敢!”虞会利想也不想就答应。
到地方,戏班众人正吃午饭。母亲说明来意。戏班老板娘姓蔡,她打量了一眼虞会利的小身板,连连摇头:“年纪太小,带不了的。”
母亲不肯罢休,恳求道:“让她唱两句吧。”
虞会利张嘴便来,先后唱了《楼台会》《追鱼》。这一唱,戏班成员们纷纷聚了上来,有人啧啧称奇:“这小鬼,味很正,是好苗子!”
唱罢,老板娘松了口:“让她跟我吧,收她为徒。”
戏班有规矩,拜师得走个过场。家中并不富裕,收拾行李,连多余被褥都没有,虞会利只带上兄长淘汰下来的一个书包。外公掏出3块钱,买了2盒“双宝素”(保养品),就作为拜师礼了。
戏班
溪头村的演出结束,虞会利跟着戏班启程,前往三门横渡镇。搭乘着拖拉机,从石子路上颠簸离开,风尘扑面,这是虞会利第一次独自离家。
当晚演出,老板娘蔡彩贞嘱咐虞会利先在台下看。戏演着,她也不觉孤单,瞧得津津有味。但散了场,演员们各自去了村民家休息,虞会利顿时手足无措:“师父,我今晚住哪?”
蔡彩贞环顾一下四周,指着不远处一户人家说:“那还有盏灯亮着,你去借宿一宿吧。”
至此,虞会利正式开启了她的戏班人生。
在全国的越剧界,台州都算是个特别的地方。
1950年后,国家加强对国营剧团管理,各地民间戏班的数量急剧减少,但台州的民间戏班始终没有绝迹,被学者称为“传统遭受破坏程度较低的一个样本”。(傅谨《草根的力量:台州戏班的田野调查与研究》)。
不同于国营剧团,为生存,民营剧团必须在地区间流动演出。戏班去到演出地,条件有限,演员们经常在台上打地铺,茅草上只盖一层竹编,有时一张地铺得两人睡。吃饭时没有座位,大伙儿就站着吃。至今,一些老演员还有站着进食的习惯。
“到处没有家,处处都是家。”虞会利笑道,“这是戏班老话,一有演出,离家好些天,这么多年习惯了。”
梨园规矩,侍师如父母。头些年,在戏班跟着“老师头”,虞会利得帮对方洗衣铺床拖地,清晨要将牙膏挤好。说是师父,其实很少耳提面命教学。民间艺人自身文化程度不高,学戏时,多是耳濡目染。师父带徒弟,演上一两遍,便是教了。
虞会利胆子大,记性好,似乎天然适应这种“生态”。
路头戏虽讲即兴,也有一些代代相传的肉子和赋子,前者是特定剧目相对固定的唱词或道白,后者是可用于各种剧目的唱词套路。
首次上台,虞会利扮兵将。剧情是花旦被用刑后失了知觉,兵将需在台上走个过场。待她上场,想起昨日看过类似桥段,把手一拱,念白道:“启禀大人,小女子昏过去了。”下台后,旁人诧异,以为她正经学过,一问才知“偷学”了句赋子。误打误撞,她自行就撞开了路头戏的大门。
戏班在三门演了23天。一路上,她逐渐发现自己的才能,“一上台,该往哪里走,该讲什么,该往哪儿下,思维变得特别清晰,少有出错”。
每天演完戏,虞会利整晚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明天怎么演,怎么能让观众有反应。这种状态,持续了多年。
“她唱戏是有瘾的。”虞会利越剧团里的小花脸演员阿华这么说。
成角
三门演出结束后,戏班原地解散了,虞会利只好独自返乡。还是搭乘拖拉机,到小芝镇上,再步行回乌岩村。顶着夜色走了十里路,她才遇到一位骑着自行车的村民,载她回了村。
到家后,虞会利说什么也不肯继续去戏班了,“太苦了,不想做”。
“坐不稳凳子,就别当尝饭客!”母亲用家乡的俗语大骂她一顿,没过多久,又替她联系了新的戏班。
之后3年,她辗转多个戏班,各式各样的配角演了个遍。不久,她又与邻家的虞爱娟拜了台州有名的小花脸演员施喜琴为师,开始往旦角发展。
走了这条路,对于唱戏,虞会利有她的“野心”。
一次,施喜琴跳了戏班,她和虞爱娟也一起跟了过去。在原来戏班,施喜琴有个搭档叫青春,《王小二过年》是两人的经典剧目,这会儿演不了了。虞会利趁机自告奋勇:“我来试试青春姐的角色。”
“你会吗?”施喜琴将信将疑。
“你们的对白,我都记住了。”虞会利答道。
略一对戏,施喜琴心中有数,从此让虞会利演对手戏。
虞会利不怯场,也不怕“丢人”。有次演丫鬟,得转手帕,她一连转了几次都掉落,就重新捡回来再转。下了台,同行纷纷打趣,称她是“打不死的小强”。
她也肯钻研。路头戏临场发挥的唱词,分押韵和不押韵两种。后者被称为“满天星”,如今大部分的演员只能唱这种。一开始,虞会利也不懂韵脚,上台前,她提前编好唱词,老演员说了她一句“自讲自”,她才明白原来句与句要押韵才好听。
“比如哪些字是呜呼韵,哪些是腰晓韵,都得下功夫了解。”虞会利说。
刚开始演戏,字句不作摘抄,她记在脑子里。日子久了,临场几乎不用思考,押韵的句子就滔滔不绝地涌出,这也成为她“路头大王”外号的由来。
到1990年,在临海的台州地区群艺馆招收越剧学生,虞会利报了名。进了科班,她才知“手眼身法步”讲究多,唱腔流派也有13种,自己以往学的只能算“野路子”。
结业,虞会利进了温岭的友谊越剧团。3年后,剧团代表台州参加全国性的“小百花”越剧节,19岁的虞会利当了花旦。剧团拿了奖,回台州,又马不停蹄举办汇报演出,在杜桥演了一出《碧玉簪》。
那一晚,演出前下起瓢泼大雨,村民走了一些,但留下一帮人坚持看戏,是当地的老戏迷们。
“抬头半面看二郎,见她是半带忧愁半带慌;离家未满半个月,却为何半面消瘦半面黄……”虞会利演老旦,这一段讲李秀英的母亲心疼女儿憔悴,她稳稳念出道白,韵味十足,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
这段话,平常《碧玉簪》是没有的,偶然的机会,虞会利从一位台湾演员口中听到,得知是古本里的台词,就默默背了下来。
“你就是这一代的姚水娟!”散场后,杜桥有名的老戏迷王成松夸赞道,将虞会利比作越剧四大名旦“三花一娟”中的“娟”,这是极高的评价。
听说虞会利是小芝乌岩村人,王成松又竖起大拇指:“好一个乌岩旦!”
从此,在台州越剧界,虞会利多了“乌岩旦”这个名号。
复出
梨园子弟江湖老。三十多年弹指一挥间,台州的越剧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剧本戏逐渐成为主流,路头戏被视为“落后”“简陋”的,慢慢不再适应市场。
路头戏的乐队没有曲谱,全看演员和乐手之间默契。演员通过“讨板”等动作示意乐手,好的乐手也能通过节奏引导演员。
“比方说演员扬一扬声,挥一挥袖,鼓板师傅就知道该奏流水调还是尺调,慢速还是高拍子。”虞会利回忆说,“到了新千年,路头戏整个环境不好了,能即兴的乐手越来越少。”
戏班人员纷纷转型,跑去演剧本戏,虞会利也不例外。剧本戏的剧目限定在常见的几十种,远不如路头戏多,且唱词、音调通通定好,习惯撒开演的虞会利总有束手束脚的感觉。
其间,虞会利结了婚,生儿育女。由于得跟剧团四处奔走,她几乎不着家。直到2011年,她才慢下脚步,在家里带起了孩子。
“能和家人一起,当然是好事。但我还是想唱戏,有时有人喊我救场,我也出去过把瘾。”虞会利笑道。
就这么过了3年,一天,温岭的阿小越剧团老板找上虞会利,希望她来担任剧团的花旦。虞会利思索良久,决定复出,“还是放不下越剧”。
满心欢喜走进剧团,但她很快被泼了一盆冷水。“隐退”太久,开始的几场演出,虞会利发现自己有些跟不上。不久,有声音说,这次的花旦戏不好,不如上一位。
这让虞会利很失落,她找上老板,请求把自己换掉。对方却宽慰她:“也许只是角色不适合。”
这是一次契机,让虞会利沉下心,认真梳理自己所学。
“我要演祥林嫂!”思考后,虞会利做出选择。这个决定在剧团里引起一些争议,《祥林嫂》是越剧大师袁雪芬的代表作,氛围相对清冷,到了后期,花旦有大段的内心独白,极看演员自身功力。
虞会利反复研究角色,使用更契合自己声线的戚派唱法。演出在晚上,当天上午10点,她就把服装穿好,在剧场里走走停停,让自己提前进入角色。
到晚间,虞会利放弃了古装招牌的兰花指,脚步也一改轻快,自然沉郁,浑身气质俨然已是戏中的祥林嫂。
角色要从青年演到老年,剧情后半段,其他演员都下了台,只她一人在台上转场换装。这时路头戏的功底显现了出来,她自行控制着节奏,以唱段、念白、做派将祥林嫂的变化和悲惨徐徐演来,竟全程没有冷场。
演完,一位曾质疑她的同行改了口:“这出戏,抵得上半年的主打戏了。”
自立
2017年,虞会利创立了自己的越剧团。
在别人的剧团演出,她就是角,而自己带团,要操心的事太多。
剧团创办并不顺利。第一出戏,剧团排了《红梅阁》,由于太过仓促,演员、乐手、音响各方面都配合不够,演出效果不理想。隔一阵,演员跑了大半,虞会利既要讲话沟通,又要上台唱戏,劳累过度嗓子失声,只得放下工作,去杭州做手术。
但虞会利并未放弃。她意识到,完全按照旧时戏班的路数来带团,已经不现实,“路头戏需要适应这个时代”。
她开始尝试写剧本,将多年来脑子里的一出出戏搬到纸上。路头戏原本只有提纲,但她按自己的想法,把唱词和念白丰富进去。有时遇到字不会写,她便画上图案示意,之后再请人翻写。磕磕绊绊,居然也写了几十本出来。
她又到处邀请熟识的越剧演员加入剧团。她选的演员不是功底深厚,就是上台有彩,有些重要位置,更是不惜重金聘请。
剧本和人员都到位了,磨合又是一道难关。譬如当家小生王会凤,本是越剧科班出身,唱的是嗓音要求极高的徐派,演了几十年的剧本戏,忽然让她转路头戏,唱腔、表演,都是新的挑战。
“第一次上台,手都在抖。”王会凤说。所幸虞会利总能老练配合,帮她一起调整。个把月后,王会凤适应了,还将原来的技巧与路头戏结合起来。
几年下来,虞会利越剧团在台州名声渐响,聚集了一大批戏迷。《刁刘氏游四门》《三劈棺》《九更天》等剧目渐成剧团“名戏”,常为人津津乐道。还有一出《方玉娘祭塔》,更是被戏迷们誉为“台州第一塔”。
侯林光还记得第一次看《方玉娘祭塔》,虞会利饰演方玉娘,一人唱了一个多小时,并且大量时间跪地表演,她的嗓音有些沙哑,却自有一股人世浮沉的沧桑感。这出戏后被戏迷们一点再点,成为剧团压箱底的剧目之一。
兼具表演质量和路头戏本身的“接地气”,是虞会利越剧团的特点之一。她特别讲求对戏时的交流感,更注重演员和观众间的互动。有的台词,她甚至会打破所谓的“第四面墙”,直接与观众对话。这在剧本戏中,是基本被杜绝的。但用今天的戏剧眼光来看,这种理念很超前。
虞会利坦承自己并无多高的理论水平,也未将路头戏置于如何高雅的地位,但她有着自己的坚持。
台州学院副校长王正也是虞会利的戏迷,他教授文学专业,是中国写作学会的理事。在他看来,虞会利的难得之处,在于她创作时的改进意识。
“从前,路头戏的许多剧目,被视为上不了台面,是因为确实存在一些血腥场面和低俗情节。”王正解释道,“虞会利会在编戏时自觉剔除那些元素,充实和改写部分细节,并且合情合理,增添了剧目的戏剧性和时代感,这在民间剧团极为少见,也可视为路头戏未来传承的一种方向。”
出路
虞会利生于乡土,长于民间戏班,她的身上,天然带有一种野蛮生长的气质。她敢闯敢拼,敢试敢变,尤其在演戏这一块,她有着一种“务实的变通”。
某种意义上,这就是台州民间剧团的气质。除了传统的二胡、拍板、堂鼓、琵琶、笛子等乐器,戏班不排斥大提琴、电子琴等现代乐器,为了留住观众,每次还会送一个小时的流行歌曲开场。
在虞会利越剧团,成员往往身兼多职。大幕拉开,随锣鼓声声,生、旦、净、丑纷纷登台,但一转身,有人去乐队弹琴,有人能演几首流行摇滚。只要利于谋生的,大伙儿都能接受。
为满足戏迷看新剧的需求,虞会利还会从影视作品中寻找灵感。有些电视剧她看了觉得精彩,就尝试把段落戏曲化。比如《甄嬛传》在网上火了,她将之和一些民间故事结合,自编自导自演甄嬛的故事,一经推出就大受戏迷欢迎。
演这类自创剧目,她会让自己的表演更生活化,在情感表达上更直接。若以现代表演艺术的标准来看,剧本戏演员多是“方法派”,而虞会利更偏向“体验派”。比方剧本戏要求旦角演哭戏时不能真流泪,虞会利则常反其道而行。
“村民可能看不出你技巧多好,但表演精不精彩,他们的掌声会告诉你。”虞会利说,“这需要全身心投入,喜则大笑,悲当痛哭。”
在她看来,剧本戏的唱腔讲究,做派精准,都是值得路头戏演员学习的地方,但路头戏对喜怒哀乐的极致演绎,是她多年一以贯之的追求,“剧本戏要在舞台上演,而路头戏该去路边,去山野间放声唱”。
“或许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多么难得的创新思维。”临海文保所所长彭连生这样评价,他和爱人都是虞会利的戏迷,“我们总是聊,也许新的越剧流派就会在民间剧团里诞生。”
2020年,疫情让剧团演出按下了暂停键,虞会利越剧团的成员们一度各奔东西。有人去了彩灯厂做工,有人跑到雨伞厂做搬运。都是苦出身,只要能养活自己,他们不挑。
虞会利也闲在家中,有戏迷建议她去平台直播。儿子给她买了一套设备,她唱选段,编绕口令,对着镜头说学逗唱,能侃一下午,粉丝数量没多久就破了10万。评论里有人提议她直播带货,她拉着女儿琢磨,不久又多了一项收入。到今天,演出虽然恢复了,直播她也没丢下。
直播时,虞会利最愿意聊的还是路头戏。人一多,她就会开始讲路头戏的来历和表演。她开心地发现,每当她讲这些,直播间流量就会噌噌往上涨。
也有粉丝建议虞会利开个路头戏培训机构,培养青年演员。这时虞会利又唯有苦笑:“现在愿意学这行的年轻人不多了,就算有,环境也不太允许。”
“路头戏,以前我们又叫它爬山戏。翻山越岭,一路走、一路爬、一路演。”虞会利叹息道,“也不知道这座山,以后还有没有人爬。”
感慨完,转过头,虞会利又开始讲路头戏的趣事。在戏班待了36年,戏就是她的人生,早已不可分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