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时锋
（穿了一辈子制服）
我自己都不明白，越是到老了，对班长的思念却越是强烈。年轻时，曾爱过他、恨过他，也想逃离他。就像青春期叛逆的孩子，一旦懂事和成熟，才意识到自己对父母的亏欠太多太多。
1971年初，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我分到了团部通信连架设排七班。班长蔡聪启是贵州人，比我早当三年兵，小学文化，后来他自己说只读过三年半书。班里开迎新会，蔡班长介绍我就两句话：来自鱼米之乡，是个秀才。我们当兵那时，兵员文化程度不高，初小不少，甚至有文盲，我们同村去的那位，家信都是我代写代读的，“老三届”的初中毕业生算是高学历了。班里八个人，床挨床地睡在一间屋里，班长把里面靠窗的好位置给我，而他自己睡在靠门口的地方。后来知道，班长都是睡门口的，便于掌握全班人员的情况，连队干部有事，一推门能找到他。
那时部队周日晚上是法定的班务会，相当于简约版的党内民主生活会，各人讲自己的问题，班长讲评。第一次参加班务会，我认真写了两张纸，不等念完，班长提醒空话套话别讲，开门见山讲事情。他讲评我也是两句话：作风不够紧张，集合迟到一次；浪费粮食，丢过半个馒头。讲的事实无可反驳，听后感觉就像《沙家浜》中胡司令那句唱词：“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时间长了慢慢也觉得，与其讲话绕弯子不痛不痒，说一堆无关紧要的空话，不如说一句切中要害的实话，尽管听起来有点刺耳，脸上有点挂不住，这才是真正对你好，让你知道问题在哪里，下一步怎么改。没人帮你指出问题，你还自以为做得很好呢！后来提了干部，我也是努力往这个要求靠拢，不遮不掩地指出部属的问题。
通信连编有三个排，通信排骑马或摩托送信，很威武；无线排背个步话机，“滴滴嗒”“滴滴嗒”很风光；架设排要按军用地图的标号在最短时间内架通指挥部和营连电话，都是野外作业，最辛苦。人家穿的军装干干净净，我们一天到晚灰头土脸。蔡班长经常说，通信兵很光荣，是首长的耳目，电话架不通，部队联系不上，指挥就失灵。他自己军事素质很过硬，样样拿得起放得下，让我们很佩服。
识图用图对架线兵很重要。快递小哥利用手机定位系统送单，送错了可以重新再找。架线兵要求你找的点准确无误，错了就是贻误战机。蔡班长把自己找点积累的经验一一传授我们。比如，在没有指北针的时候怎样辨别方向，蔡班长总结了十多种方法，屋看朝向，山看阴阳，树桩看年轮，植物看倒伏，北斗七星看方位等等。组织我们反复到实地训练。至今想起来心有余悸的是夜间找点训练。晚饭后，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能带电筒等任何光源，在黑咕隆咚的环境下，根据简图勾画出的点去找到目标。开始是全班一起找，后来是班长副班长各带一个组，最后是两人一组。有次我和一个广东兵为一组，抽签找的点是“一棵独立树”，找到的标准是把班长写有编号的字条取回。夜间找房屋和桥梁相对容易，顺着路能找到。独立树不一定长在路边，有的长在田中央，找到太难，费了很大劲才确定。围着大树好几圈找不到字条，失望时发现附近的一个坟包上面隐约压着张白纸，胆战心惊地取下一看，正是编号的字条。可恨的班长真想得出来，他说是为了锻炼我们胆量，找点回来一晚上都在做噩梦。
蔡班长身上可恨的东西还有很多。徒手爬电线杆是架线兵的基本功，要求你不贴电杆手脚交替往上行走。正常训练就已经很累，班长还给你布置课外作业，每天吃饭前和睡觉前在电线杆上爬个来回。饭前肚子饿，眼巴巴地想进饭堂，你能想象当时爬电杆是啥心情。没办法，班长站在下面，他嘴角微微笑着，像是鼓励又像是监督，让你一点也不敢偷懒，滑下来了还得再爬，不爬到顶上似乎进不到饭堂。熄灯号响后是不准说话的，有次我和隔床战友争论个事情，班长过来拍拍我俩都起床，每人罚跑操场5圈，这一跑回来半天睡不着觉。团里组织射击年终考核，我一紧张有发子弹脱靶了，拖了全班后腿，班长气得粗鲁地骂了一句，在我的屁股重重地踢了一脚。
人在年轻时容易“记恨”，正像父母给你多少爱记不住，偶尔打你一次记得清清楚楚一样。现在想起来，在那时候班长身上的很多 “好”往往在记恨中埋没了。
从毛头小伙走进军营，第一次拆洗被子，第一次使用针线包，第一次包饺子，第一次告诉你过年往家寄钱，多少第一次都是班长教的。当你生病无助的时候，也是班长领着你上卫生队，并安排战友为你端饭送水。当你年轻气盛，和战友争吵发生矛盾时，班长分别谈话及时化解。当你积极争取上进时，班长鼓励你要向组织靠拢，我的入党介绍人就是班长。当我和文书合办的黑板报在全团评比中得了一等奖，班长拍我的肩膀连说“好样的”。令人难忘的是第一次参加千里野营拉练，每天放下背包的第一件事是架通电话线，第二天出发前收回。班长总是把近的线路让给我们，远的距离留给自己。行军中，我们南方人习惯于肩挑，负重背东西的能力差些，班长主动帮我背武器、背米袋子。每天晚上要求每人都要用热水烫脚，炊事班热水供应不足，他用班里的战备锅烧水，所有人烫完脚后，他最后烫。我的脚底打了血泡，班长用随身携带的马尾和酒精为我串泡放血水。睡觉前，他会递过那个装着酒的军用水壶给我：咪两口，解乏。他就像一只老母鸡，用温暖的翅膀处处呵护着那群小鸡。
野营拉练归营以后，团政治处想调我到宣传股当新闻报道员。指导员有留我在连队当文书的想法，建议缓缓再调。班长是个急性子，知道后当天就去找指导员，他说，机关看上的兵你是留不住的，今天不去，明天还会把他弄去，何苦呢？多好的机会，让他去吧！
至今记得离开连队是晚饭以后，班长把全班人召集一起，告诉大家我要调走了，鼓励我到机关好好干。说完后利索地帮我打背包，我收拾个人物资，整理停当后，就像新娘出门一样，班长领着我去向连长、指导员告别，而后，全班人整整齐齐地把我送到了机关。
班长是军中最小的官，却有着最多的美誉。“兵王”“兵头将尾”“班长是军中之母”（拿破仑）、“班长是军中之父”（斯大林），班长的美誉一点也不过分。他是士兵所有军事活动的组织者和实践者，是连结军官和士兵的纽带，尽管比士兵大不了几岁，像严父慈母，像兄长老师，是士兵最亲近的人。
有过军旅经历的人大多有这样的体会，当兵时对班长的严和狠不习惯，不理解，有抵触，有抱怨。一旦走出军营，游历社会、步入职场就真正明白：在这个世界里，敢管你骂你甚至能踢你一脚的人，除了父母还有谁呢？班长才是真正对你好的人，不为你好，何苦理你呢？那种恭维说好话的人不一定是可信的人，那种谁也不得罪的人不一定是可靠的人，那种当面堆笑背后捅刀的人一定是可恨又可怕的人，只有那种当面瞪眼睛骂你，关键时候帮你的人，才是可亲又可敬的人。
我们怀念军旅生活，不仅怀念朝夕相处的战友，更是怀念人与人之间不设防，健康向上的生态环境。在这个环境中，每个人努力地做好自己，你不用顾忌左右的眼光，不用防备背后的冷箭，有一群像班长、排长、连长这样的人在托着你，罩着你，关注着你的成长。严是爱，松是害，兵就是这样带出来的，军队的光荣传统和优良作风就是这样传承下来的，我们的这点本事，也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摔打磨炼出来的。
老班长，你现在过得怎么样？真想在你手下再当一回兵，我一定比原来干得更好。想念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