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事

大 伟

魔四叔

(东部搏击界的厨子)

我一直以为大伟是从兔笼里钻出来的魔王。那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兔舍蹲着一个头发姜黄的人形生物,夹着人字拖的脚板踩着兔子的耳朵,双手飞快地拔着兔毛。

我惊叫一声,拔腿就跑,去找我爸。我爸正用显微镜研究兔子的精子。他小学结业,十分热爱科研,在小镇混了个养兔协会会长的虚名。听了我语无伦次的诉说,他不耐烦地回答,那是该死的老马的儿子,叫什么来着?哦,大伟。初中没毕业就不读了。

老马脸型扁平,肩膀宽阔,来自遥远的淮北,寄居在我家做兔毛收购生意多年。老马来之前,我们那边的兔毛靠剪刀剪出来的。老马来了之后,兔毛就不用剪了,要靠双手拔下来。老马说,拔下来的兔毛很受老外欢迎,给宇航员做成大衣飞到月球都不会冷。在拔毛前,老马快速往兔嘴里塞一颗药丸,兔子在拔毛时不但不痛苦,还会发出爽快的哼哼声。老马说,这就是人道主义。

兔场周边都是田野、池塘、坟塚,还有竹狗等小野兽出没。我读小学时一直住在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大伟的到来,让我有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他总是讲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说,他妈妈老马,曾经见过浑身是眼的外星人。

我爸绞尽脑汁想套出老马药丸的秘密,可老马就是不说。我爸气急败坏,时不时地将气儿撒在大伟身上。大伟有一副耳机。我们俩睡一起时,一人一只耳塞,小虎队、四大天王、叶倩文,都是我们爱听的。我们在听歌时,我爸就会像一只母猫一样躲在门外偷听。这时门缝总会晃动阴影,大伟就轻轻起床,突然开门吓他一跳。我爸为了掩饰心虚,瞪着眼睛大吼大叫,甚至还会把老马喊来,唾沫横飞地控诉大伟正在教唆我谋害他。老马不分青红皂白,脱下鞋子就把大伟狠狠抽上一顿。

那时我爸正跟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人谈恋爱,并打算跟我妈离婚。他们一直怀疑我是我妈安插的卧底。为了测试我是不是已经“通敌”叛变,我爸时不时地考验我。比方说,他会莫名其妙给我下达一些荒唐的指令,看我会不会露出马脚。我一直隐忍,做到百依百顺。但大伟的到来,让他看出了一些不好的苗头。

有一次,他以我考试成绩下降为由,罚我不准吃饭。在以前我是万万不敢吃的。那次我转身就溜进大伟的房间吃火锅。我爸闻到香味后跑过来,刚想骂我。我却冷静地说,等我吃饱了再给你打。老马也说,杀头也不能杀吃饭的人呐。我爸只能悻悻作罢,脸拉得老长。

夏天的一个傍晚,街上来了歌舞团,我爸出去打牌了。我心痒难耐,问大伟要不要去。大伟说,你去我就去。我们骗老马,去河里丢几只死兔子。老马正瞪着电视机看《上海滩》,根本无视我们说什么。我从抽屉偷偷抓了几个硬币,跟大伟一起溜到街上。等我们兴冲冲回来,我爸已经拿着皮带在等我了。大伟见了这阵势,连忙护住我说,都是他的主意,是他带我出去的。老马听了大吼一声,夺过我爸的皮带狠狠抽大伟,边抽边骂。大伟疼得龇牙咧嘴,叫道,打得好!脸都被抽出好几条道道。老马抽完躲在房间默默抹眼泪。

没多久,我去城里读初中,大伟一家也走了,据说改行去上海卖香烟。我们刚开始通过几次信,后来他就没回音了。我大学毕业后好长一段时间没工作,在老家城里晃荡。有一天大伟突然打我电话,说他就在我隔壁县做生意,准备过来看看我。我等了好多天没等到他,最后却等来了老马的电话。老马抽抽噎噎地说,大伟因为受朋友牵连犯了事,现在被关在我们当地看守所。她说自己腿摔断了无法过来,让我帮她送点信纸进去。我买了几本信纸,送到看守所,请门卫帮忙转交。门卫是个精瘦的老保安,油亮的办公桌上,有只黑漆漆的铁罐,塞满了犯人家属递进来的香烟。他接过信纸说,等着吧!“嘭”地关了小窗。我回来之后,越想越后悔,后悔自己怎么不带包烟过去。

整整十五年,我都没有大伟的消息。三年疫情初期,我没地方买口罩,十分焦虑。一个深夜,有人莫名其妙加我微信,留言只有四个字:“我是大伟”。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找到我的。他说自己在西班牙卖保健品,女儿是个混血儿。我们聊了很久。然而他始终想不起我给他送过信纸。他坚持认为是香烟。十几天后,我收到了一百多个口罩,生产标签印着“湖北仙桃市”。大伟笑着解释说,现在给你出口转内销了。

2023-11-05 故人故事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86898.html 1 3 大 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