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7日,我回临海老家探望居住在江南街道义城港村的三叔。
半年不见,三叔竟显得如此苍老,原本挺拔的身材已变得佝偻,步履蹒跚。90岁了,三叔确实老了,一股伤感在我心头弥漫。
三叔前不久生病住院,刚出院不久,虽已康复,仍很虚弱。
“病成这样,刚出院,路都走不稳,一定要去山头探望别人,劝都劝不住,摔倒了怎么办?”婶婶抱怨。
三叔要去探望何人?
“找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我能不去看她?我的时间不多了,再不去,没机会了!”三叔有些激动。
三叔找到何人?我好奇。
于是,泡上一杯茶,三叔向我讲述了一个绵延了一个甲子的故事。
乡村理发师
三叔叶光斌,1934年生,1953年毕业于台州师范学校,1957年被错划为右派,遭开除公职,发配回原籍尤溪温家岙接受劳动改造。
三叔身高一米八,体重才百十来斤,瘦骨伶仃,不擅长体力劳动。回家乡后即遇大饥荒,在死亡线上挣扎,几乎饿死,总算活过来了。
三叔体弱,在生产队劳动只有5分工分,谋生困难。他发现,温家岙没有理发师,村民理发要到镇里,他决定填补这一空白,无师自通学会了理发。村民不但可以就近理发,而且价格特别优惠,因此都乐意请三叔理发。
温家岙人少,一天难得能有一两个人来理发,三叔开始到外村理发,他将目标锁定“山头”。三叔因右派身份外出常受到非难,而“山头人”非常淳朴,不计较他的成分。于是他开始在邻近的古竹堂、仰天坪、桃树坑慢慢向更远的双坑、连坑拓展。
就是在梓树坑村,他认识了郭素青一家。
一碗面
那是1963年的一个冬日,三叔翻山越岭来到梓树坑。那时还吃不饱,几个小时的跋涉,三叔早已腹饥体乏,浑身冒虚汗。
他走进一个院子,见到一对老年夫妇,便上前搭讪:“伯爷,姆娘……”
“你哪里来的?干什么的?”老人问。
“我是温家岙人,剃头的。”
“哦?你就是那个教书先生吧?”
三叔一愣,原来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世,他们会否因为自己的右派身份有所忌惮?
“造孽啊,教书先生落难成剃头匠,可怜!”一旁的老太太语带同情。
三叔心中一热,有些感动,看来,遇到好人了!
“我知道,你娘是溪晏人,你应该叫我娘姨,我也是溪晏人!”老太太说。
“娘姨……”三叔一阵感动。
老人姓赖,有5个子女,一个儿子后来还是村支书,儿媳妇郭素青后来是村妇女主任。赖家在村里有地位,受尊重。
“中午了,在这里吃饭吧!”娘姨说。
三叔求之不得,说真的,他已经饿得走不动了。
“我来烧!”老人的儿媳妇说。
她就是郭素青。
一会儿,一大碗热腾腾的面端上了桌。
“快来吃吧,不够锅里还有。”郭素青热情地招呼。
三叔有些拘谨,但还是马上吃起来,他实在太饿了。
这碗面,上面是冬笋丝,黄花菜,三叔用筷子翻了一下,下面竟卧着好几块腊肉,三叔很吃惊。此时大饥荒虽已结束,但食物仍高度匮乏,农村仍食物短缺。即使比较殷实的农家,猪肉也是最珍贵的食物,一般也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吃到。用珍贵的猪肉来招待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实在是太隆重了。三叔已多年不知肉味,咀嚼着这肥厚的腊肉,他非常感动,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此时的三叔还在为“活着,还是死去?”的哈姆雷特之问煎熬。世情薄,人情恶,划右后,他备受歧视,大饥荒期间,他已完全失去了做人的尊严,吃老鼠肉,吃蛇肉,因此被人讥讽为野蛮人。一个有志青年沦落到野人的地步,活着还有何意义?
而此时,这个山村农民的这碗面,却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因为,他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暖!
从此,这碗面,刀刻斧凿般镌刻进他的记忆,使他终生难忘。
吃完面,三叔为姨父理发。自进山理发开始,凡村民招待他吃饭,他的回报是免费为村民理发,这本来天经地义,但他为姨父理好发,姨父却坚持要付钱。三叔自然不收,姨父却说:“招待你吃顿饭,人之常情,来家都是客。何况你是落难之人,剃头是你的营生,不收钱如何活命?钱你必须收!”
感动中三叔收下了这一毛钱。
此后16年,三叔只要到梓树坑,肯定会去赖家。
赖家媳妇郭素青是仙居人,初中毕业,喜欢读书,在农村已算是文化人了,她继承了父辈懂中药的特长,掌有中医秘方,常为村民治病,在村里口碑甚好。而三叔也略懂医道,因爷爷是乡村医生,三叔耳濡目染,会针灸,懂草药,他的工具箱里备有常用药,有时也会与郭素青交流治病的体会。郭素青对教书出身的三叔深表同情,每次三叔来这个家,她都会热情款待。
几十年间,三叔辗转在梓树坑、官坑、梨树坑、灰坑、平坑、双坑等山村之间,山村的郭素青们都热情招待这位落魄者,三叔在这些底层农民身上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也感受到生活的乐趣。而三叔也成为受山村欢迎的人。
迟来的见面
1979年,三叔右派改正,落实政策后重归教师队伍。48岁时才结婚成家。
工作忙,又有了家,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去梓树坑的机会少了,渐渐地,他与赖家失去联系。
此后,赖家两位老人相继去世,2007年,郭素青的丈夫也因病魂归道山。
三叔记挂赖家,事后才获悉两位老人和郭素青丈夫都已离世,他很伤感,也曾去梓树坑寻访,却屡次碰壁。此时三叔熟悉的赖家人中只有郭素青了,而她儿女都已成人,便离家进城,开始涉足一些慈善事业。三叔曾找过郭素青,却一直没有确切消息。后来三叔退休了,与社会的交往更少了。不觉间几十年过去,后来他得知,郭素青的儿子赖环溪师范毕业,曾任尤溪中心校校长;她的一个在部队的儿子因公牺牲,小儿子在尤溪镇林特站工作。
今年10月下旬的一天,三叔见到一个学生家长,无意中聊到郭素青,这位学生家长说:“她回梓树坑家里了。”
三叔闻讯又惊又喜。算起来,最后一次见面应该是自己落实政策的1979年,距今已44年了。而距离第一次见面的1963年,已整整一个甲子!
人到老年易怀旧。三叔记忆中的那碗面,使他寝食难安。那碗面,历经岁月的沉淀发酵,已氤氲成一缕记忆的芬芳,沁入他的灵魂,常扰他清梦。当他得知郭素青的确切消息,便问来了手机号码,急不可耐地拨通了电话。
“啊?是表伯啊?”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是郭素青。
“我找你多年,一直没找到!”三叔感慨万千。
他决定立即去梓树坑探望。
可就在此时,他却突然病倒,高烧不退,到医院检查是带状疱疹,于是只得去住院,10多天后才出院。
这次住院更使他意识到,年纪大了,身体每况愈下,来日无多,必须抓紧时间去见见赖家的这位恩人了。这份牵挂不了,他将抱憾终身!
因此,出院后,尽管身体还很虚弱,他坚持要去见她。
11月10日,他请一位亲戚帮忙,开车送他去梓树坑。
车子经尤溪镇向江南大峡谷方向驶去,公路两侧青山夹持,峡谷幽深,三叔无意观赏如画风景,内心竟有些激动。
终于,车子开进了梓树坑,朝赖家院子开去。
远远地,一男一女伫立院子门口,三叔知道,郭素青现在与儿子一起住,那应该是他儿子赖环溪了,而那个银发满头的老太太便是郭素青了,44年岁月催白了她的青丝,但样貌仍清晰可辨。
韩信千金报漂母一饭之恩,三叔并无千金可报,只有一腔真情和满腹的感恩。一个甲子的情谊,此刻在他心中氤氲,他感到有许多话要说,可又感到什么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