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一瓣雪

刘从进

(乡村野吟者)

江南的冬天瘦,一圈一圈地瘦,像一个形销骨立的美人。她在等待一个北方的情人,一场可能要来的雪。

落在江南的雪少,许是路途遥远,这是遥远的天国送来的圣洁的礼物。因为来得少,而愈加地期盼。

没有预告,可能在早晨,也可能是午后,更多的是在黄昏,雪天使一般飘然而至,覆盖了江南嶙峋的表皮,消去了喧嚣的欲望。

落雪的日子里,我们同在接受神的洗礼。大地安静,人事退场,人不说,狗不叫……世界还原了。

我一头没进雪里,在田间小路上,轻轻地走,悄悄地走,默默地走……雪是母亲温暖的怀抱;雪是天使嫩白的手;雪是半空里的精灵,她会钻进你的脖子里;雪是飘荡的音符,一场无声的音乐会。我走着,一个洁白的原世界在时间静止处向我走来,这是个精微的世界,绝不能被打扰。你若喊一声,那个“我”就要死去。

我坐在里塘的江边,做一个父,在雪中孕育下一个转世灵童。六角形的晶莹的雪花落在石头上,“啪”粉碎了,落在泥土里,慢慢地折断,然后渗到土地深处。雪花落在江里,却是融了化了,整颗儿消失在水里,回到了它的母体里。远处一只小船从外江驶回内江。主人抛了锚,系了缆,然后划着竹排轻轻地回到岸边。他在独钓寒江雪吗?他接到雪了吗?忙了半天,两手空空;倒是江边一叶废弃的小舟,静静地载满了一船的雪。

塘边小沟里的芦苇丛中站着一只小白鹭,一动不动,它是世界上最瘦的,瘦得那么彻底,成了一条弯曲的线。白色的雪一片片打在它白色的身上。是自己的白触犯了天条吗?它不明白。白色在疯狂地繁殖,孤独在它的体内丛生。世界突然变成了牢不可破的囚室,它成了囚犯。小白鹭痛苦不堪,干脆闭了眼,享受这牢不可破的孤单。许久,微微睁开眼,瞑晦的天空下,满世界全是白。它轻轻地迈开步,这可不是没事走两步,它的晚餐还没着落呢。此时它的痛苦或许是世上唯一的高贵。

村庄里,一个老人在老屋前的石阶上扫雪,雪一边下,他一边扫。周作人在《两个扫雪的人》里说:“只有两个人在那里扫雪。一面尽扫,一面尽下,扫净了东边,又下满了西边。”另一个戴着花伞的女子在青石板的小路上袅袅地走向深处,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雪落在她的身下,一片一片地洇开来,湿了青石板。

村口的初阳亭里,红男绿女在烤火,既是取暖也是向天的祭祀。亭前的菜地上半覆着雪半透着绿。

村外的田野上,稻草人默立着,寂寂无声。山雀在飞来飞去,疯了似的叫,这是一种狂欢的叫,更像一种失声的叫,失去家园的叫。突然从路的另一头爬上来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像一个古希腊的夜行人,他去哪里呢?

山野最静,很结实的静。冬天的山野依然绿着,这是生命的力量。然而冬天的山野起码有五种草是会彻底地黄死的,油黄、金黄到软软的枯黄。雪落在枯黄的茅草上卟簌簌、卟簌簌地滑到根部,渗入温软的土地里。而地上肥嫩的菜叶一朵不落地接住了雪花,厚道的青菜与雪是一对天生的姻缘。

最后,我仰头看看天,又望一望山,独自进山。北山是我肉体的迷宫,我不顾一切地进山了。

枯坐在山路边的路廊口那块石头上,石头睡着了。我仰着头,高地宰鹅,此处飞毛。簌簌的雪落在睫毛上,落在嘴唇上,凉凉的。山里静。静有很多种,宁静、凄清、枯寂,雪中的北山,三样都有。

这样还没完,第二天早晨你要再度进山。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窗含西岭千秋雪……走在山路上,你的脑子里会闪出这样的诗句。

下了一夜的雪,光秃秃的树枝着上了洁白的粉妆,像一条条冰清玉洁的臂膀,我真想把自己的双手嫁接到树上。茅草上则盖了厚厚的雪,条分缕析,像婀娜的舞女的裙。整座山就像仙宫一样。

菜地里成了一个童话世界,全是白色的小鸡、小鸭、两个穿着燕尾服的小人,笨笨的兔子和狗熊,憨态可掬。几瓣挺立的绿叶成了兔子的耳朵或熊的眼睛、尾巴。菜地边,一个院门紧锁的废弃了的二层小楼,这会儿像一座白色的金字塔蹲守在那里。山里的梅花刚刚开放,就一败涂地了。前阵子天气暖,它以为季节真的要变了,哪知道迎面而来的是一场雪。

我来到禅月庵,那是五百年前裘公静修的茅棚。我在禅月庵的长廊上,走来走去,看山下的世界。这时想起了仓央嘉措当年站在布达拉宫上,天上的雪落在他红色的僧衣上,他却看着山下的八廓街上的灯光说,来我的怀里,或者让我住进你的心里,默然相爱,寂静欢喜。这雪域高原啊,那一行雪地里的脚印给他留下了一生的哀怨。

远方的情人说,这个冬天若下雪,我就来江南,与天地同寂寥,与君共苍茫。

都说今晚要下雪了。

2024-01-28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93195.html 1 3 江南一瓣雪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