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像往常一样，从绍兴赶到临海，将住在兄长家的父亲接至老家小住几日。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竟成了永别。

父亲生于1930年10月9日，是一个极普通、极平凡的农民，一辈子在临海乡间务农，除了旅游去过北京、上海、杭州等地外，也没有离开过临海老家。他曾做过大队会计、生产队队长。他与母亲养育我们姐弟四人成人，可谓是含辛茹苦。这一点，于我而言，感受更深，体会更多。在当时大部分家庭都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能让我上学，并到临海县城就读高中，使我能在1982年考取复旦大学，父亲、母亲等家人的确作出了很多牺牲。我人生的第一块手表，因父亲的提议，兄长毅然舍弃他的所爱，从他的手腕上摘下给我使用。我高中时穿的第一双尼龙袜，是姐夫从脚上脱下来给我的。

上世纪70年代，粮食普遍短缺，生产队分的口粮，根本无法满足我们家六张嘴的需求，特别是在早稻成熟前，我看到家里的米缸经常所剩无几。为保证正在发育期的四个子女不饿肚子，我时常看到父亲走20多里路，挑着柴禾去城里卖，然后买回高价米，但因经济拮据，每次也不过是三五斤而已。为缓解口粮不足，我们所吃的米饭实行限量，吃米饭前，必须先吃一碗番薯干。当时吃饭的情形是，我们吃番薯干的速度相当、相当慢，难以下咽，而番薯干之后的两碗米饭却吃得出奇地快，吃起来也特别、特别的香甜……这些，在今天看来，有点不可思议，甚至可笑，但在当时，却是普遍现象。

父亲是随和之人，对人对事有包容之心，遇事从不埋怨。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很少对我们严厉过，也没有打骂过我们。在他晚年的十多年里，我还经常同他开一些玩笑，刮他的鼻子，有些玩笑甚至超越父子之分。现在想来，我确实有点过分，但父亲从未有过责怪之意。2015年11月，母亲去世后，他仍坚持一个人居住在老家，谢绝到兄长、大姐家生活，直至2021年9月底，才答应搬到兄长家居住。但这些年来，他从未向我诉说过自己的不满意之处，或者一些不是，做到接受一切，总说兄长对自己的好。对我，他也特别包容。对厨艺一窍不通的我，在陪伴他有限的时日中，他从未说过我菜烧得不好吃，始终是喜欢吃的多吃几口，不喜欢的少吃几口，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父亲十分珍惜亲戚、邻居之情，他总提醒我们，不能占他人的便宜，亲戚邻居之间有来有往，才能有情，才会长久。每逢亲戚邻居前来看望，他总要我们前去回访，有时甚至会送上高出数倍价值的礼品。在我的记忆中，我曾陪他寻访过不少奶奶一辈的老亲，陪他探望过住院的堂弟、堂媳，多次看望过妻妹及与我同辈的表兄、表弟。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写一手不错的毛笔字，为不少邻居、亲戚撰写过对联。他凭着小聪明，通过自身的琢磨，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厨师，操办过不少邻居、亲戚家的红白喜事。他也是邻里纠纷的“老娘舅”，调停过不少亲戚、邻居的家庭纠纷，他们因为父亲主持公道，得以受到相对公平的待遇。我1986年7月分配到绍兴工作至今，接待过不少同村的乡亲，他们前来时，往往带着父亲的叮嘱，让我在能力范围内尽力帮助。这两年，我回临海陪父亲的日子相对多一些。每当我推着轮椅陪着父亲散步，碰到的乡邻都会对父亲津津乐道，一再夸赞父亲当年对他们的友好与帮助。因为父亲的为人，父亲有较好的人缘，他每次去村文化礼堂，其他老人不是让座，就是搬椅子，对他特别尊重。

父亲是自强之人，始终坚持做好自己，尽可能少麻烦或不麻烦他人。多年来，他一直在记家庭的收支账，一分一厘均记录在案。前些年，他也采纳我的建议，撰写了相关事件的回忆录。近10年来，父亲基本一个人生活，他很少也不愿麻烦我们。我曾多次问他，一个人生活，是否孤独，是否害怕？他总说没有什么，说某某人不也是一个人还住在山上生活。有一次，我发现他的床头放着一把刀，我问他做什么，他说是为了防止坏人，用来防身。晚年的他，仍然坚持从事各类农活，做自己力所能及的农事，如种植枇杷、橘子、蔬菜、饲养家鸡等等。其实，他执意去做这些，是为了我们子女。他种植的芝麻晒干脱粒后，用秤称重，平均分成四份，分别送给我们。2020年9月4日中午，父亲在老家从事农活时昏倒在地，不省人事，被好心的村民发现，并在周围人的帮助下被抬回家。当时，烈日当空，如果没有他们的发现与帮助，父亲早已不在人世。那天出事后，父亲在台州医院住了5天。小腿、大腿、臀部等有十多处烫伤、溃烂的皮肤，凭着顽强的生命力和自理能力，患有糖尿病的他，溃烂区域逐步缩小并痊愈。涂敷药膏、包扎等事宜，基本上都由他自主完成。他晚上用的尿盆，从不让我们洗倒，总是自己拄着拐杖或依靠助力器，蹒跚着前去水池边倾倒并用专用拖把清洗。他自己能做到的事，总是自己完成，总是想方设法不来麻烦我们。

父亲的突然辞世，我曾数天泪流满面。在与叔叔、婶婶交谈时，接听大姐及表兄等亲戚来电时，我也曾数次哽咽。父亲的突然辞世，给我留下了很多遗憾。前几天，我陪他到临海博物馆参观，曾承诺不久带他去当地的涌泉寺，参观旅游景点龙王十八潭，同时也想秀一秀前段时间从妻子处和菜谱大全APP学来的几个菜品技艺……遗憾的是，这些已成为我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

父亲，请一路走好，愿您在天国安好。如有来生，我愿再做您的儿子，我们仍是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