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汉

（诗人、北京电影制片厂原副厂长）

今年我满98岁。如加上娘胎里10个月，就该99了。称百岁聊以自慰。

年初老伴故世。我不愿再住那个养老院，也不想回家。这两个地方到处留有老伴身影。儿子把我送回浙江老家天台，和表侄女一家过了一个多月，改变一下环境和心情。

17岁那年，日本鬼子炸坍了母校天台中学新校舍。我不得不离家外出求学。参加工作后，我很少回老家生活。但怀乡之心从未淡出。故乡像条无形的网索，总套住我的心，离家越远、越久，思乡之心越强烈。

所以这次回乡正是我长期热切的期盼。动身前，我满怀希望，想重新走一趟童年、少年时代上学经过的街巷、草地、田野、池塘、树林……重温旧日记忆。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我所期盼的这一切，只有百分之一二依稀仍旧，其余绝大部分都面目全非，远非曩时光景！这可怜的百分之一二也由于周遭环境的改变，已非畴昔，使我非常失落。记忆中的家乡现在也只能在自己脑海中追寻了。

当然这也使我非常兴奋激动。现实居然如此不同于过去，故乡仿佛已成为我完全陌生的天地。我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努力去衔接记忆中的过去和眼前的现实，大多以无果告终。现实竟是如此之强烈和不可逆转。我所熟悉的故乡现在都已远离现实而去，似乎都越走越远，再也不肯回头了。

新旧印象强烈撞击下，我产生了无边的感慨，惊叹时代变迁的巨大和迅速。这是神奇的超乎想象的巨人的步伐。我情不自禁地写下了几首诗，作为此次还乡的记录。

一、百岁还乡有感（四首）

百岁还乡感慨多，旧时街巷九消磨。

可怜燕子空悲戚，无处再寻昔日窝。

百岁还故里，新楼竞比肩。

沧桑蓬勃势，意气自腾欢。

花木多苍翠，农荫半遮天。

恢恢大道在，不尽金银山。

绿满溪山绿满原，故乡处处透新鲜。

生机少壮多颜色，总在青葱碧翠间。

黄榜山峦绿千重，层层攒翠翠朦胧。

丹霞长老今何处？黄榜空名请自薨。

二、有客

主人有酒思佳客，客奏洞箫情更惬。

主客相欢杜宇开，曲终同醉莲花白。

注一：卢益民同志多次携洞箫光临舍下，吹奏乐曲助兴；院中杜鹃花正盛开。

注二：莲花白是我国明清两代宫廷所用名酒，我从北京寄回老家待客，每与益民同志共品。

三、过政府大楼

久别重回故里游，街头花树翠幽悠。

重重绿翳回环处，道是人民政府楼。

四、重返祖居

桐花谢后我还乡，亲友盈门逸兴扬。

不为白头悲来日，已蒙厚爱热心肠。

满庭花树留春色，络绎亲朋胜酒香。

顾与故人齐努力，家乡势必变天堂。

五、与乡友多次餐叙

新朋旧友聚一堂，酒洌哪如人意香。

满座乡情如击钹，开怀畅叙声铿锵。

六、题里石门水库

青山环碧碧汪洋，烂漫山花映水香。

生命源泉金不换，英灵永在水中央。

注：修水库时，有25位职工献出了生命。

七、重回母校天台中学

轰炸声中痛别离，此番重见梦难期。

绿荫蒙络迷花径，高屋峥嵘教养宜。

起凤腾蛟当永远，莺歌燕舞正其时。

风光此处将无限，难怪孔丘笑眼眯。

注：我在旧天中新校舍被日寇炸坍那年离校，外出求学。旧天中门外有大广场，左右各建牌坊，题匾分别是“人文渊薮”“腾蛟起凤”。现在新校舍高楼林立，绿树丛中还立有一座孔老夫子像。

八、游紫凝山

紫凝山上白云飞，紫凝山下碧葳蕤。

坐对溪山多鸟语，闲看叠嶂偎斜晖。

此景只应天上有，而今有幸落天台。

他年筑室傍翠黛，不是仙家该是谁？

寄语家乡诸君子，宜开好景供人醉。

九、高铁车中偶成

高铁如龙剗地飞，小车如蚁满街追。

行人些小君休笑，主宰人间竟是谁？

又一首

当年求学去北平，半月舟车苦旅程。

今日还乡上高铁，朝发夕至似流星。

回首不过大半辈，北冥之鲲真化鹏。

注：1946年，我从天台去北平进北京大学，行程须半月：先从天台步行到曹娥，上汽车到杭州；改乘火车到上海；再坐轮船至秦皇岛登陆，又换火车才到北平。此次还乡，从北京乘高铁，朝发而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