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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题万里若等闲)
有段时间,我沉迷占卜,开始翻阅大量古代书籍。晦涩聱牙的文言文似乎嘲讽着我不应该闯进这个不属于现代文明的世界,一个个陌生的概念和不置可否的句读,冷漠地在书案上和我对视。在无数次查阅古汉语词典后,我开始重新审视,是出于兴趣,还是别有所图?
某天,我请假约见一个曾经熟悉却又许久未联系的朋友。我们相约户外煮茶,却不想天公不作美,天气预报显示有80%的概率下雨。我不想浪费请假的机会,又不敢赌80%概率是否应验,于是磕磕绊绊地开始起卦,想窥探天机。繁琐的大衍之数还没有排完,嘈杂的雨珠倾盆而下。我有些沮丧,不知是因为浪费了请假机会,还是遗憾没法再见故友,又或许是痛恨自己学艺不精,来不及完成天气的预测。
雨点窗台,笃视连成白线的水珠,我突然有种释然。
毕竟是下雨了,终究是下雨了。
霎时我也明白,自己对于占卜的寄托,不过是为了在变动不居的世界中寻找可以确定的因果。一个应该是这样,且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
我狭隘得开始揶揄,古代著书的术士,如何誊写现代世界运作的规律;锦篇绣帙的线装书怎么预测由“1”和“0”构成的数字世界。所以我开始寻找古代和现代一致的景象。我觉得星象占卜也许准确,毕竟千万年来,星星不曾变过。
中间的连篇累牍毋庸多述,打鱼晒网的我突然又想起是否可以从案牍里钻出来,去旷野里用肉眼真切地看看星星。
浙东丘陵起伏少有原野,紧俏的平原也被现代都市的基建占据着。城市的灯光离析了夜色,乃至近郊的旷野上依旧点缀着高大筑塔机的萤灯——红黄间隔的指示灯氤氲了星辉。看来想观星只能上山了。
我和朋友选定了最近的一座山地。第一次观星,毫无经验,除了一个望远镜和距离相关,其他的装备更像赴一场远游。
我们蹭着夕阳的余晖出发。蜿蜒在山道里,往来的车辆逐渐减少,午后的暑气也被林荫抹去。崎岖的山道隔绝了城市的喧嚣,也隔断了现实的热忱。
朋友从事艺术品交易,游走在文艺和商业之间。他主要涉足油画领域,曾说,油画交易这事,充满了不确定性。油画的价值往往取决于买家的情绪价值,买家喜欢的才能卖上好价钱。所以他要做的就是为一幅画找到心仪的买家,或者口吐莲花让买家心仪。但也有事与愿违的时候,买家常常在落锤前从心仪变成心悸,患得患失间取消交易。他说做这一行,就是因为享受美感和金钱的转换,感性和理性的冲突。
我们在山脚民宿停车场里逗留了好一会儿。我是怕蚊虫,朋友是怕凉。我嘲笑他,天气炎热蚊子肯定很多;他讥讽我,夜里山上很凉蚊子肯定不活跃。上了山才知道,蚊子也多,山色也凉。
这一晚的月色黯淡适合观星。繁茂的树木遮盖了月辉,斑驳了曲折的山道。由于是摸黑上山,我们只能打着手电低头找路。直到月移中天,我们来到一处观景台,谁知这里还有一处仿古建筑横陈,端正的“观景台”三字霓虹灯映照了半边视野。我俩四体不勤,多少有些气喘。朋友抱怨说,帐篷已经够重的了,还背着那么多酒,酒就算了,还是菠萝啤!我讪讪笑道,来到这总要喝点酒,我酒量不好。再说,明早还要开车,低度酒更快挥发。言罢,四目相觑,看来还要往上爬。
又过了一段时间,前面好像没路了。环顾四周,是一片空地,约莫在山腰畔,我想着登顶不是目的,看星星吧。
一抬头,星布天穹,我们到了。
我也见过星空,却也忘了多久没见过星空。远处野旷天低,从山峦外万家灯火开始,亮点由稀疏蔓延至穹顶的稠密。亮点大小不一,或明或暗。明亮的星摄人心目,能在眼眸里形成光眩;昏暗的星烛火渐残,每次闪烁都似奄奄,不知何时消散于岁月。星星太多了,即使今夜视野不佳,也能看见星罗密布,琉璃泛白的是银河,魁杓摇光的是北斗,似锥泛红的是流石。
朋友摊开折叠桌椅,扑哧一声打开罐装菠萝啤,递给我说,来之前你说占星,看出什么了?我老实地摇头,书里的字和天上的星是两回事。
朋友哈哈一笑,指着一颗星说,看,那颗星叫北落师门,被文艺工作者经常提及,所以就认识了。朋友继续介绍说,北落师门是秋夜星空里唯一的一等亮星,周围没有其他星星,所以很好认。从天文图片上看,周围的星星围绕成椭圆形,中间是北落师门,就像一颗望着你的眼睛。
我不想落下风,悄悄用手机检索,附和道,北落师门在北宫玄武室宿,意为“军营北门”,主土工之事、三军粮草。
朋友再次提问,那现在你看出了啥?
我再次怔怔,只听他继续说。北落师门最多3亿岁,地球45亿岁,地球的球生经验比北落师门长,它如何给地球提供指导?北落师门距离地球约25光年,也就是说,你现在看到它发出的光,是25年前发出来的。今晚的占星,是测25年前的事,还是现在的事?
他说,人啊,太把自己当回事了,硬要把25光年外的星星和自己扯上关系。星星从不想干涉你,又或许只是想看看你。
从数卜到星卜,我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我问,那你为什么来看星星。朋友说,那天和你煮茶没约成,今天就是来见朋友的,就像北落师门跨过25光年来见地球这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