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母亲

郑 华

(爱翻书的老妪)

“妈,明天立秋了。我明早带点吃的,叫上老爸聚聚。”

“嗯,立秋了?”母亲声音很细,有点雾气。病房内很静,窗外有绿皮列车缓缓驶过。

母亲卧床三个月了。

5月13日晚上10点左右,接到电话说母亲摔倒了,正由救护车送往医院。打开监控回放,看到母亲当时推着助行器准备去睡觉,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挪往沙发边,把坐过的护垫抹平,又思忖了一下,准备折叠护垫。就在那瞬间,母亲突然无声左倾倒地。父亲伸手拉母亲,却怎么也扶不起。地上的母亲剧痛难熬,说自己这下大概要走了。

都说髋骨折是老人的最后一摔,但凡拖得上手术台,都要积极手术拼一把。但大概是因为母亲当时神志不清,医生建议保守治疗,就是不手术,躺三个月让骨头自行粘上。并说到时骨头会错位,走路时会缩一两公分,一拐一拐有点难看吧。

父亲听进去了,说母亲本来就走不稳,走路难看有啥关系呢,总比冒险倒在手术台上好。

后来我们才知道,整层病房里的各种老年骨折,就我母亲没动手术。而且母亲的年龄是他们中最年轻的。当隔壁病房87岁阿姨住院20天后再顺利完成手术时,我们突然醒悟错过了什么。但此时母亲已住院35天,部分骨头已开始粘在肌肉上,如果手术,本来微创的小刀要变成大刀,风险更大。更危险的是,骨折的左腿大面积形成血栓,已经放入滤网。手术后又得延长静躺时间。

我们开始四处求医。带着母亲的片,去上海去杭州去本市内其他医院。有专家说,手术是可以动的,风险也是大的,就看家属的决心。得不到期待中的万全答复,考虑再三,再次放弃了手术。

开始一周里,母亲日夜迷糊,胡话不断。“你叫啥名字啊?”每天护士查房都要这么一问,观察母亲意识是否正常。

“吴春琴”。母亲用她的彩色普通话认真回答。从没答错。我们都松一口气。

突然觉得,在母亲的一生里,除了父亲叫她琴、我们叫她妈、舅舅叫她阿姐外,好像没听到她还有其他称呼。也没见母亲有过朋友。一辈子都跟父亲进进出出,理个发也一起去。母亲年轻时是商店店员,就是长期一人守着一家店的那种。上世纪八十年代母亲承包单干,率先成了万元户。很多年后当我窝在一张办公桌干到老时,有时会想起母亲当年的勇气。

母亲因痛不时呻吟影响同病房人睡觉,被投诉后换到一间小而挤的房间。护工每两小时来翻身一次防压疮,每次把她痛醒后,不让近身。于是换纸尿裤的任务交给了弟弟。母亲最疼弟弟,会拉着弟弟的手不放。但第二天问她时,又不记得了。

最初一个月里,母亲状态一直很差。两眼无光,整日嗜睡,是典型的缺钾症状,补了营养液后才逐日好转。又大小便失禁,屁股湿疹一直没好转,最怕感染积成压疮。护士说,每天清早查房,你母亲都尿湿一片,护工顾自睡着,建议换一个。我们换了个星级护工,一个月下来护理费连包饭近一万元。

新护工来的那天,母亲刚好去做防血栓滤网手术。因为早一天护士长提醒说,一个月了,躺着不动,要看看长了血栓没有。原以为每天注射一针抗血凝药,血栓问题就可以避免了,不料一查,左腿长满了血栓。选了17000元的进口滤网,国产的13000千元,说有效期只三个月,进口的能用六个月。那六个月到了怎么办?医生说,那时滤网粘满了血栓,取不出了就留着吧,又说那时也该差不多了。想问什么差不多了,又不敢说破,心里痛了一下。

滤网放置手术结束后,我对新护工孙姐说,母亲的湿疹是个难题。谁知打开查看,湿疹了无踪影。大概在做滤网手术时,空调间温度低,一小时不到下来,居然治愈了。我笑笑说,孙姐带来好运,一来我老妈湿疹就自好了。

母亲跟孙姐合得来,她是河南人,面相朴实,母亲喜欢这类型的人,嘱咐我出院后要把孙姐带回家。前护工小吕,一到黄昏就鸡蛋清涂面,白天不穿护工服偏穿花衣裤,有时还拍拍我父亲后背笑得倾前仰后,母亲嘴上不说,内心估计是不快的。有回夜里,病房里来了孙姐老乡,是男护工。老乡间话题打开了止不住,忘了时间。母亲安静躺着,似乎睡着了,突然爆发出一声“滚”,吓得男护工边逃边道歉。事后母亲对孙姐说,怕孙姐吃亏,因为她看出那男的不像好人。

母亲是个劳碌命,以前对子女时时牵挂。记得有天清早我准备去上班,母亲在小区门口等我,送来一大雪碧瓶炖好的燕窝。要知道,那时温岭到椒江的车程至少要一个半小时。估计母亲是半夜起来炖的。又有一回送来满满一锅的炒面,还热烘烘的。母亲这两回送吃,都没受到我表扬。我说,以后真的不能再送了。后来孩子去杭州读大学去了,我有时周末会坐高铁去看他,羽绒衫内袋会捂着三个热烘烘的茶叶蛋。有其母必有其女。

有回孙姐突然问我,你母亲说的话都是真的吗?原来母亲夜间跟她唠了不少家常。我很奇怪,母亲近三五年来已经很少开口了,碰到我们时只慈爱一笑,平常从不联系我们。她是虔诚的佛教徒,老年时活出了佛的模样。那她向孙姐打开什么心里话呢?

我决定冒一次险,维护母亲的尊严。我说都是真的。尽管我知道母亲这些日子经常记忆混淆。父亲每天都来陪母亲,有回给母亲送来她爱穿的玫红球鞋。天热,我叫父亲早点回去。刚走五六分钟,听到母亲重重叹息:你爸这些天什么事这么忙呢?都不来看我了?

孙姐说,你们六个兄妹……话头刚起,就立马被我打住。五个。我说。包括你在内吗?当然。那你母亲怎么说六个呢?

我转身看看母亲,她好像又睡着了,没半点反应。我很清楚,很早很早以前,在我们五个未出世之前,是来过一个哥哥的。家人几乎把这事忘了,但他还在母亲心里活着。

母亲被查出腿部血栓时,食物方面也做了相应调整。我差不多每日凌晨3点不到起来做母亲的三餐,用黑木耳、燕麦、洋葱来对抗血栓,用银耳汤、莲子、山药防肺炎,用黑芝麻核桃补钙,持续吃了近两个月。住院两个月后,一次检查骨折愈合程度时,医生说血栓没有了。后来隔段时间再去检查两回,都查不出血栓了,有两个老年斑也脱落了。老吴同志要变成小吴了。我们笑着逗她。

读乔叶《给母亲洗澡》时,我想总有一天我也得给母亲洗澡。没料这一天这么早就来了。命运这一程安排,让我和母亲有了更多紧密的交集。在这酷热的夏季里,我陪伴母亲走在生命的寒冬。

2024-08-25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208707.html 1 3 风中的母亲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