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一级作家，有趣的老太太）

我常常觉得，我娘家的老屋是一只大鸟，台门是鸟头，正屋是鸟身，两边的披屋就像大鸟半敛的翅膀。

披屋外有块空地，八九平方米大小，土质不错。我妈种瓜的本领很好，她曾收获过一个72斤的南瓜王，引得许多人来看热闹。

那年我11岁，父亲对我说，你该为家里干点什么了。我考虑了两天，宣布说，我要种瓜。

我们家偏爱南瓜和丝瓜。我们的南瓜是扁圆形的，周正漂亮，烧熟了又粉又甜；丝瓜做菜做汤都很鲜美，且清凉解毒，紧急时是可以当药的。

我先在园子中间平出块筛子大的土面，铺上细细的草灰泥，找出母亲去年留下来的瓜子撒下，然后天天浇水。看两爿厚厚的肉芽破土而出，我感到新奇有趣。两三天后，第一片嫩叶长开了，等到有四五片叶子光景，就可以移栽了。

我在披屋的滴水檐下，一排儿挖了十来个坑，全栽上南瓜；在靠墙那边的两棵树旁，也挖出十来个坑，栽上丝瓜。

父亲嘱我去挖沟泥，那些泥全是腐殖质，肥力超好。我把沟泥垒在瓜秧周围，垒得高高的，像一个个小坟墩。

可是老天爷跟我作对，下了一场瓢泼大雨，瓦垄上的流水像一支支小瀑布，冲得我的瓜秧东倒西歪四仰八叉。须晴日，我总结了教训，把一棵棵南瓜秧重新栽下，当然要远离讨厌的屋檐水了。

丝瓜遭遇的是另一劫。有一种虫子模样像蚕，却灰不溜秋的总是生活在地下，我们都叫它“地蚕”。地蚕躲在土里，专咬瓜秧的嫩根，一晚能咬断三四茎。清早起来，我一看到残败的瓜秧就恨死了，扒开泥土，活擒地蚕扔到远处喂鸡，再在空了的坑坑里补上新的瓜秧。

瓜秧在我的呵护下刷刷地长高，小小藤蔓颤颤悠悠的，像婴儿索抱的小手。我就开始搓稻草绳。我搓的绳子歪歪扭扭一段细一段粗的，大人们就笑话是“缚赖孵鸡绳”。我把绳子的一端拴上断砖，再把断砖甩上瓦背，南瓜秧就顺着这“赖孵鸡绳”，乖乖地往屋上爬。

这些瓜们太能生了，几乎每个叶腋下都能长出一小瓜来。南瓜花金灿灿的，丝瓜花嫩嫩黄的，我每天一早就去数瓜，心里美滋滋的。

盛夏，披屋上的南瓜叶如海浪翻滚，把整个披屋都遮严了，而树上则丝瓜垂垂。摘丝瓜比较简单，搬条凳子，拿把镰刀，站在凳子上，我一伸手就能够得着丝瓜的下半截，往下一扯，右手的镰刀割断瓜蒂就行了。丝瓜很多，除了送亲戚，邻舍们会来讨要，说自家孩子发烧啦，说脸上长疖脚背生疮啦，要吃丝瓜清热败火。

而摘南瓜就复杂得多。南瓜长在披屋上，离地面相对高远。我家没梯子，光站在凳子上，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它们的。我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个“曲线摘瓜”法。

我家的屋子不是像一只大鸟吗？鸟尾巴就是一间尘封已久的破小楼。此屋有一扇木门，门背后有四条横档。我像猴子那样手脚并用，利用这些横档引体向上。进了破楼，再从“鸟屁股”（窗口）出去，跨上了“鸟尾巴”，再顺势上了“鸟背脊”——正屋，再跨过鸟的肩胛，就到披屋上头了。

披屋上的南瓜真是欣欣向荣啊。天气不太热时，我爱在屋背坐一会儿，看藏猫猫的南瓜露出半个笑脸，就有了成就感。如果太阳很毒，屋背烫得像热锅，我不敢久留，挑个大而老的瓜，往上一端，听得“嘣”的一声，那就是瓜熟蒂落了。

我没有飞檐走壁的本事，抱着个大瓜在屋顶蹲行，十分笨拙。速度慢了还不行，滚烫的瓦片会让我脚底起泡。我一趟一趟地搬运着南瓜，瓦片在我和南瓜的重力下噼啪乱响。瓜搬下来了，屋子可遭殃了，一遇雨天，到处漏水。奇怪的是我爸从来没有因此而责备过我。他只是去叔叔家借了梯子，上了房，把碎瓦片捡出扔掉，把尚且完好的瓦片匀开一点。

摘下来的南瓜并不马上吃，我天天搬它们去晒太阳，以增加它们的甜度。下午一般有雷雨，我得赶快把它们转移，总坐在檐下的两岁小妹也懂得这个常识，天色一变，她就鹦鹉学舌般喊：下雨瓜瓜搬！下雨瓜瓜搬！

那次我去外公家，外公问我最近在干什么，我骄傲地答：种瓜。外公问你种的南瓜有多大？数字概念我一向模糊，再说我也从来没把我的南瓜过磅。我想了想，就按母亲的最高纪录打了个折，答道：大的有五六十斤重吧。外公说，好，下次来送我一个。

回到家，我马上拿南瓜过秤，称来称去，天哪，这些瓜都只有十多斤，最大的一个不过20斤出头。我不是成了个撒谎的坏孩子吗？我又怎么向外公交代呢？

我被这事弄得心神不宁。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是拼命地给南瓜根部培沟底泥，盼望它们能给我结出个大瓜来。秋天，我收获了所有的南瓜，最大的一个才32斤，我就把这个南瓜送给外公，心里惴惴不安，只怕外公问：你那些五六十斤的大南瓜呢？幸好外公把我的吹牛忘掉了。

我家的南瓜可真甜啊。煮南瓜时，我们不但不加糖，还要掺进许多粟米丸子。煮熟后，我们一大碗一大碗地给左邻右舍送去。大家都说，你家的南瓜和粟米丸子，甜得粘住嘴巴啊。

有些丝瓜躲在茂密的树叶里，过期老去。初冬，树叶都凋零了，发黄裂皮的老丝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们摘了来，瓜络是中药，洗碗擦锅也是上品。还可以把它们剪成脚底形状垫在鞋里，很透气，还可以治疗脚气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