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这老两口

金时锋

(穿了一辈子制服)

出于好奇,注意这老两口好一会儿了。

村里新修的绿道连接两条南北走向的大路,绿道两边的树都是老宅改造时从房前屋后移植来的,种下没几年就绿树成荫了。我们每天早晚在绿道来回走路,老两口就在一棵倒伏的枯树上锯树杈。

现在农村烧饭普遍使用煤气罐,一罐煤气135元,两口之家可烧一个月,用完了打个电话送到家,很方便。但习惯总是难以改掉,很多家庭还保留着烧柴火的“屋灶”,蒸馒头、煮粽子、烧猪头用得着大锅,用柴火烧的铁锅饭比电饭煲的饭好吃,尤其是锅底的“锅焦”(锅巴),黄澄澄、香喷喷,咬着嘎嘣脆,年轻人都喜欢。

我猜想老两口锯树杈是拿回去烧火做饭用的。

锯完4个树杈后,老两口把锯下部分弃在一旁,目标直指六七米长的树干。这让我有点意外:把树杈锯成一节一节当柴火很省事,锯树干很费劲,锯成一段一段用斧子劈成四开八开,再晒干当柴火多麻烦。

大爷似乎有备而来,拿个卷尺在树干上丈丈量量,用刀使劲刻了几个地方,我想这应该是下锯的位置。

果不其然,待我转圈回来时,老两口已在靠近树根的地方对拉锯子,目的很明显,切割掉笨重的树根。我在初中毕业后学过几年木匠,当学徒都是从拉锯子开始的,这是个力气活,技术要求简单,不能像拔河一样直来直去,而是要“送返起伏”,这样不仅轻松,下锯子也快。老两口一上一下,配合默契,看来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不一会儿时间,锯下了快三分之一。树干靠近根部比较粗,锯子小难以直接锯下,必须环切一圈才能锯断。

老两口停下拉锯搬动树干,但怎么使劲也翻转不过来。

看不过去,我和妻子脱下外套施以援手,还是纹丝不动。

原因是树根太大,在移植时,为了提高成活率,尽量多地保留根部。恰好这棵树切下的根系呈三足鼎立,稳稳地扎在那里,难以翻动。

一筹莫展时,大爷想到了办法:他找来两根支撑大树用的树杠,一上一下地斜插到树根底部,他让我负责上一根,他负责下一根,显然下一根要费力得多。当我们一起用力撬动时,大爷迅速蹲下身子,把树杠扛到肩上,慢慢站起来,树根翻转了。简单的杠杆原理,大爷用得很自如。

也许刚才用劲过度,大爷叉着腰,喘着粗气。他长得清瘦,脸上像刀刻一样轮廓分明,没有一点老态,显然是个一辈子都在劳作的人。问他多大年纪,他让我猜。往大点说,最多不过80,我说有75。老人哈哈一笑,13年前这个数,今年88,老伴83。这一下颠覆了我的判断,在城里生活了几十年,在我的认知中,人到了七八十岁是享福的年纪,谁还出来干活。身上的毛病多了,每年体检亮红灯的项目很多,聚在一起议论多的不是哪里有毛病,就是选择什么样的养老模式。回头看这位老人,真让我肃然起敬。

为了检验自己手艺生疏没有,我让大爷休息一下,和大娘一起对拉锯子。这种简单而重复的劳动很容易恢复记忆,大爷夸我像模像样,肯定学过。他捡块石头坐旁边抽烟。大爷告诉我,他是隔壁村孙家人,1957年当的兵——那时我才6岁,还喊解放军叔叔。“困难时期,家里吃不饱饭,部队有口饭吃。”驻地在大陈岛,岛上蔬菜少,黄鱼多,都是野生的,说来你不信,几分钱一斤,天天吃都腻了想吃腌菜。

我说大陈岛算是家门口兵。大爷说离家虽不远,当了四年多兵只回家一次。“那时形势紧张,大陈岛和温岭石塘都有特务上来过,我们一天到晚都是战备”。我说现在的大陈岛建设得很漂亮,去过没有?去过。原来要坐半天船,现在一个多小时。岛上大变样,部队驻守的山头在,树长高了,营房不在了,唯一留下的碉堡,周围涂得花花绿绿,好看是好看,就是看不顺眼。

妻子说我也当过兵,大爷一下来了精神。问是哪一年的,我说“在你面前是新兵蛋子,1970年底”。“我们村也有一个,是在四川吧?”“是的。”

不知不觉中,我和大娘环锯了一圈,树根还是没有掉下来。大爷抱来块石头垫到下锯的地方,走到树干顶部抱起来压下去,抱起来压下去,听得“咔嚓”一下断了。他凑近树心一看,连说“还好还好”。我问大爷做啥用?大爷说做点小东西,自己是细木老师,以前做嫁囡娶媳妇的成套家具,现在是机器生产,手艺用不上了。没事闲得慌还是动动好,空时做点小凳子、谷索耙、饭铲等,送亲戚邻居,也拿街上去卖钱。百花园林的老板是亲戚,他能告诉我哪里有枯树,我这个是花点力气,没有成本。

锯下树根后,大爷让我回去,我正在兴头上,也想帮一帮这老两口,就说没事的,跟您学手艺。大爷替换下大娘,我俩开始对拉锯子。我和大爷说,这种野外的粗重活您两口今后少干点,让孩子们帮着去做。一说孩子,老人满脸不高兴,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支持他,说劳苦一辈子,应该好好享清福,别窝在家里,多去外面走走。我说这是儿女为你好呀,大爷说为我好你就要理解我,我这身子骨啥毛病没有,去外面玩不习惯;在家等着吃三顿饭,手里痒痒的,心里空落落,没毛病也会整出毛病来。干点活,出身汗,一包烟,二两酒,神仙的日子。

大娘觉得在外人面前数落儿子不好,连忙插话说,孙子很好的,经常帮我们,比方今天锯的木头,我们三轮车拉不动,打个电话孙子会开车过来。四个孙子有三个都成家了,最小的一个在德国读书。一说这事,大爷又来气了,高中送出去的,来来回回一年花一二十万,投这么多钱进去,啥时能把钱赚回来?

大爷活得通透,说得现实。他在农村生活了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见过什么大世面,他有他的处世态度和对问题的看法,我们不能苛求于他;一辈子形成的生活理念和行为习惯别想去改变他;更不能用我们的活法去规范他。让父母安度晚年是儿女的愿望,对辛苦劳作一辈子的父母来说,清闲是最难以接受的选项,他要有自己的存在感和价值感。百孝不如一顺,顺父母意,让父母开心,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初中时读过一部长篇小说《工作着是美丽的》,那时不明白工作怎能和美丽挂钩,进入社会后知道,工作和劳作不仅能给人带来踏实的自信和生活的希望,还能让人的生活更加美好和有意义。

工作着是美丽的,劳作着是健康的。88岁老人心态年轻,身板硬朗,就在于他不停歇地劳作。我每天早晚用一个半小时走1万步只是微微发热,拉锯半小时能大汗淋漓,身心放松,吃饭也香。干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心情是多么愉悦!大爷这辈子的特长就是木工,这是他引以为豪的手艺。我敢相信:当大爷把木头拖回家,锯成料,破成板,经过自己的巧手变为精美的成品时,没有比这更高兴的。

妻子说,你俩聊这么多,为何不问尊姓大名?

我说没必要,我们父辈都是这样子的,他只是其中的一员。

2024-08-25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208710.html 1 3 瞧这老两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