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 /文
如果按照时下比较认可的“要有我,写独特,独特写”的评价标准,葛水平的《好生活着》无疑是一本好的散文集。北方的大地,气势磅礴,富有血性。葛水平熟谙故土家园,她以平易质朴的语言,歌吟晋地的泥土气息和人文味道,咏叹太行山深处的沧桑和苦难,传递乡亲们乐观豁达坚韧不屈的精神,展示出对乡土情怀的坚守。
故乡的山水风物、民风民俗、文化渊源,给作家烙上“地域”的印记,刺激并形成作家最初的生命意识,深刻地影响了作家的写作风格。山西沁水县荒山野沟里的山神凹是葛水平的故乡。她关注独特的自然景观,对故乡的景、物了然于心:依着岩崖的窑洞,窑垴上的麦秆,窑顶上的野草,乡村土路上留着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昼夜不停缓缓流淌的小河,河沟里有蛙鸣,偶尔还有旖旎的二胡弦乐声。这是乡民曾经和谐的栖息地。清宁的乡居情调和诗意氛围在字里行间游荡。葛水平对熟悉的乡村温情礼赞,恰是对乡村生活的深情眷恋。
接地气的散文,能够让读者听到民间的声音。葛水平沿着沁河行走。沁河两岸的乡村生活、民间艺术、传统信仰都有“我”的参与,都与“我”的记忆和情感发生紧密关联。她笔下的沁河两岸是这样的:腊月里杀猪宰羊磨豆腐买新衣裳。家家户户的炕墙上,必然画着戏剧故事。“杨家将”“桃园结义”“貂蝉拜月”,民间艺人用花团锦簇的笔墨,讲述窑炕上的历史故事,传达约定俗成的乡规乡约。铁匠铺在雨天热闹起来。红钢从烈火中钳制到铁砧上,锤起锤落,叮当磅礴。大锤和小锤的击打声此起彼伏,连狗都要聚集在铁匠铺前打闹。故乡是葛水平鲜活的文学现场。跟随文字,可以感觉到大地的呼吸。
在春播秋收,上山放羊的固定秩序中,乡亲们也关注温饱之外的事情。无庙不成村,无戏台不成庙。对神灵的敬畏在乡村有着深远的传统。在贫困苦难中,在人与自然的相互依赖中,神灵分担了乡民们的大部分痛苦,向神灵祈求丰收而举行的祭祀活动自发形成,是农耕文明遗留下来的重要活动。那些藏在沟里的村庄,往往有戏台坐落在村子中央。秋天粮食丰收的时候,迎神赛戏开始了。走街串巷的流动表演中,观众和演员和商贩融为一体,他们以扔出吃食和随意抓取小摊上的瓜果为乐,以此来感谢神的垂顾,来消释肩上挑的生活重担,同时张扬地方个性。唯有在看戏时,乡下妇女的脚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松软。
山神凹地处偏远,乡民们世代靠力气囫囵度日。特殊的生活环境,滋养了乡民独特的脾性。葛水平自言:“我挑选的素材很单一,只关心那些乡村小人物的故事。”《好生活着》中,无论是卖二胡为生的五爹,死在秋天荷塘里的绣女,还是得了肺结核不肯花钱医治的妇女,以及年轻时抓蛇摸鳖出名的父亲,他们都不是光彩照人的英雄豪杰,而是平凡的乡亲,表现出老辈农民勤俭持家朴素实诚的品性,让读者真实地感受到乡土生活的气息和向善向美的精神诉求。
在乡村的道德天平上,不服输地活着是最宝贵的财富。它让乡民挺起胸膛,直面人生风雨。农民家的闺女闫二变看上了村会计家的儿子,对方却没有交往的意思。为了争口气,这年年关,闫二变主动提出和爹进城为生产队掏粪。父女俩积下数量庞大的粪,足够让二变被公社披了红花。此时,会计家的儿子心意回转。但是二变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更美好的明天,不能简单地交给一个男人。她不断要求进步,后来受到省里表彰。时势固然可以造就“先进”,但是支撑二变倔强品性的,恰恰是不轻易输人脸面的狠劲。贫民李顺达,靠三头驴起家,组织六户贫农参加互助组,第一个在太行山扛起“互助合作”的大旗。克服解决“金木水火土五行俱缺”的土地上的种种困难,他们开荒种地。那种勇于与天斗与地斗的农民式的勇敢,是那个时代的处世原则和社会认知模式,承载了沁河两岸的历史传统和伦理道德。沁河不光是葛水平物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精神意义上的原乡。
然而,大批大批的年轻人抛开田园,外出打工。不知什么时候,村庄里的人走失了,留下的一些石头房已经少了屋顶。灰秃秃的现今,老庙里蛛网密布,连黑狗的狂吠,都有一股狠气劲。伴随着战栗、疼痛,乡村的衰落破败,昭然若揭。农业文明的毁灭和消亡,是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宏大命题,个人的力量无济于事。“修辞立其诚。”文字不是无病呻吟的感叹,更不是对社会现实矫揉造作的滤镜。葛水平不加掩饰地表达赤子的纠结、怅惘和酸楚,并唤起读者的思考和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