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佩蓉 /文
手写书信,作为一种传统的联系方式,早已被电子邮件、语音留言、视频通话等现代通讯手段所替代。但是,在日本镰仓,有家文具店,最重要的业务是帮助顾客完成私人文书,包括信件、明信片、请柬、餐馆菜单、拒绝借钱的回绝信。从事这个“代笔”职业的雨宫鸠子,是山茶文具店的现任主人,是家族的第十一代代笔人。她能完成特殊的代笔服务:给失去宠物的主人致信吊唁,并奉上奠仪;向夫妻双方的共同朋友告知即将离婚的消息,并感谢曾经的祝福;向未能生活在一起的青梅竹马问好并表达想念。或悲伤,或诚挚,或慨叹,这些书信各自浓缩一段人生故事,甚至一份救赎,超越时空限制,带给读者真实的感动。
《山茶文具店》是日本知名作家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小川糸用温柔舒缓的女性笔调,讲述微小事物带来的感动,提醒我们不能沦陷在世间悲辛人生枯燥的无望中,将读者带入“治愈”的温暖风潮。
上个世纪90年代,日本的经济发展不够景气,社会生活越来越理性,人们常常感到身心疲惫和无助,渴望宣泄情绪的正常渠道,希冀再一次被同伴接纳。在日本语境中,能够给予持续恒久舒畅感,能够抚慰心灵的力量,被称为“治愈”。无论是音乐、漫画还是文学,所有的“治愈”都是相似的。《山茶文具店》展示了希望拥有的生活状态:要有踏实丰裕的物质能力,至少可以在咖啡室喝又甜又酸的柠檬汁,在自家厨房里喝京番茶;要有健康的休闲方式,既有一个人走很长夜路的雅兴,又有漫长海外旅行的时间自由;要保持合适距离的人际关系,既能到邻居家享受长崎蜂蜜蛋糕的亲密,又有“相约吃饭并各自付钱”的疏离。
“凡文学以冲突为第一生命”。哲学家邓晓芒认为,文学作品必须依靠强烈的矛盾冲突来塑造人物形象,表现作品主题。作为“治愈系”的著名小说,《山茶文具店》背道而驰。书中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只是记录生活中细琐的小事,运用大量的留白,将人物之间的矛盾隐匿在生活片段中,在细微处挖掘“感动”的元素,形成风轻云淡的基调。书中同样没有华丽的辞藻和深奥的哲理。最简单的笔墨,却能让人感到极致的美好。那种美好,来自对镰仓风土人情的细腻描写和对人生成长的反思。
故事发生在镰仓。镰仓是个小镇,生活节奏慢,带有“人”的味道。少高楼,少汽车,没有灯火通明的夜晚,却有无数的小商铺和知根知底的邻居。书中描绘了传统的日式庭院,春寒料峭中的樱花,文具店门口高大的山茶花树,营造了温馨的叙事氛围,也为鸠子提供了活动场所,见证了鸠子的成长变化。另外,镰仓承载着日本深厚的传统文化和历史记忆。镰仓在12世纪末,建立了日本第一个幕府政权,成为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产生了专门为达官显贵和商贾大户代笔的古老职业。到了江户时代,出现专为将军正室、侧室服务的女性代笔。镰仓幕府终结后,大量的神社、宫殿、宗庙,吸引了无数的观光客。正是在这样复杂的背景下,雨宫鸠子的每一次代笔,秉承家族遗风,追求每一个环节的精准设计,从墨色、字体、信纸、信封、封蜡方式,甚至邮票,都要契合顾客意愿,反复琢磨甄选。不厌其烦地重复,精益求精地打磨,融会贯通地思考,一丝不苟地严谨,缓慢而深情的交流方式,让时间和世界都慢下来。鸠子不惜将“代笔”做到极致,正是对传统文化的致敬和传承。
当然,《山茶文具店》在讲述代笔故事的同时,伴随着对个人成长的哲学思考。代笔人恪守“传女不传男”的原则,鸠子从小接受来自上代(外祖母)非常严苛的书法训练。童年和自由被剥夺,祖孙之间撕破脸地吵架。鸠子陷入自我封闭的漩涡,她不愿意与他人交流,也拒绝别人的帮助。鸠子的叛逆情绪在青春期终于爆发,她逃离日本,游走远方。外祖母在孤独和寂寞中走完余生。外祖母去世以后,鸠子回到镰仓,并不确定能胜任代笔人工作。接手文具店后,鸠子逐渐学会与他人建立联系和信任。她结识了芭芭拉夫人、男爵以及胖蒂等人。通过交流,她学习用开放和包容的心态去看待世界和他人。她愿意去探索和体验生活的无限可能。偶然,鸠子读到外祖母生前寄给笔友的书信,了解到自己成长过程中的点滴,以及由于叛逆给外祖母带来的伤害。她歉疚,她懊悔,因为从来不曾抚摸过上代,得知她生病也没去医院。她开始珍视这份工作,并努力提升技艺。代笔的过程,也是与自己对话的过程。如同在一个幽闭的囹圄打开一个通道,生命获得新的提示。书信成为雨宫鸠子探索自我、表达情感,甚至自我疗愈的工具。
小说的结尾,鸠子给外祖母写了封长长的信。曾经的谎言,无法挽回的误解,模糊的甜蜜瞬间,一切都得到和解。从叛逆到体谅,从出走到回归,从封闭到接纳,从迷茫到坚定,鸠子的蜕变启示我们:去日苦多,倘若在沧海桑田中怨诟,谁又能拯救?除了放下,除了充盈自己,勇敢地朝前走去,没有其他的途径。是的,“萤火虫轻飘飘地、轻飘飘地随性优雅飞舞着,许多人静静注视着萤火虫的微光,虽然如此而已,却令人倍感幸福”。读者也因此获得安抚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