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大人常出题考我们:十八度加两度等于几度?为显摆反应快,往往脱口而出:廿度,顿时引来一阵哄笑。后来知道,廿度是当地土话“傻”的意思,为避讳说人傻,称神经有问题的人为“十八度两”。
我住的隔屋有个“十八度两”,不忍心写出他的大名,借用诗人流沙河的《Y先生语录》,以“Y先生”称之。流沙河是四川人,在四川,英文字母Y是假的意思,称假货为Y货。
Y先生比我大十多岁,没读过书。据邻居阿婆讲,生下来和其他小孩没有两样,到了三四岁病了一场,连续高烧好几天,那时兵荒马乱,没地方看病,用土办法病治好了,脑子却烧坏了。Y先生父母去世早,有个哥哥当兵后在外地成了家,很少来往,只有他和弟弟相依为命。弟弟鬼灵精,可惜也没读过书,如读过书,绝对是个人物。
我在上学时,Y先生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和他联系不多,听到传闻不少。夏天,Y先生去湖里摸螺蛳,那时螺蛳多,湖头石板下一伸手就能摸到一把。Y先生把摸来的螺蛳沿村叫卖,他说三分一斤,砍价两分不卖,问他四分卖不,还是不卖,因为卖三分一斤是邻居定的价,稍有变动算不明白。有人问他,把隔屋的某某姑娘介绍做老婆要不?要!那就去喊姑娘爸妈老丈人老丈母。Y先生信以为真,跟着屁股后面使劲喊,人越多喊得越响亮,弄得人家很恼火。问是谁介绍的,他如实相告,姑娘的父母把开玩笑的人一顿臭骂。
我和Y先生有交集是到了初中毕业以后,那时“文化大革命”开始,没地方读书了,只有回到村里劳动。Y先生和我在同一个生产队,基本上每天都在干一样的农活。他干活不麻利,质量也不高,但从不偷懒,老年人评价他“廿度人廿度做”。比方说拔秧,要求你双手顺秧根前后用力,Y先生像拔萝卜一样往上用力,快是快,秧苗断根不少。比如插秧,要求你在插的九株秧中,左三右三胯下三,两脚交替往后推。Y先生则笔走龙蛇,弯弯扭扭,秧苗浮起来的不少。我初中毕业在生产队每天赚五六个工分,Y先生已经是七八个工分了,几年下来到当兵前,我已赚到十个工分,Y先生还是七八工分,因为他只适合做简单而重复的活计,好多农活还不会。
Y先生是队里的“开心果”,和他开玩笑一般不会生气,就是生气了,只是嘴上嘟囔两句,一会又忘了。有年割稻子,临近中午,大家肚子都很饿,有位老农突然冒出一句:谁想吃五根糕干带火烧?我们当然知道说的啥意思,唯有Y先生说我要我要。老农叫他过去,装模作样地摸摸口袋,突然在他脸上一巴掌,五个指印火辣辣地留在他脸上。Y先生摸着脸,嘴里还在嘀咕人家说话不算数。在大路边干活时,每次看到穿戴整齐的小媳妇经过,Y先生总会说一句,钥匙在隔壁阿婆家,先回去做饭。队长说他这样要挨骂的,他不管,见到女的都是这么一句。他太渴望有个女人给他做饭。
Y先生是绝不会说假话的,他的心灵就像学龄前的儿童,“人之初,性本善”,没有受到一点污染。有一年,生产队在三面临水的“围水里”种了五亩西瓜,瓜熟时,搭棚子晚上轮流看瓜,两人一组,双人作业,互相监督。有天晚上轮到Y先生值夜,弟弟鬼精灵看准其搭档去小卖店买烟,跑到瓜田摘西瓜。他也知道兄弟的脾气秉性,说好话不管用,就编了个谎话,说队长让摘一个去招待村主任。第二天,Y先生还是告诉了队长,鬼精灵耍赖不认账,Y先生回家找出了西瓜皮,这下没的说,鬼精灵认罚了,Y先生“吃柴”了。
Y先生憨憨呆呆很可爱,也很容易满足,给一点阳光就灿烂。邻居有事找他会跑得很快,大家喜欢他也照顾他。衣服裤子破了,都是隔壁阿婆帮他缝补,每逢做月节,邻居们都会给他端一碗,弟弟鬼精灵还经常沾点光。夏日的一晚上,Y先生领着几个孩子去邻村看电影,因占位问题发生纠纷,Y先生不大会说话,说出的话比较冲,结果被邻村一家三兄弟打了。当天晚上,几个孩子家长在队长的带领下,带着眼角冒血身有血污的Y先生到三兄弟家说理,对方看这架势,怕坏了名声儿子找不到对象,认错认赔,当天晚上赔了十二元钱。第二天赶集,鬼精灵去街上买了三斤猪肉,猪肉煨金针一大锅,两兄弟饱餐一顿。那时候,猪肉价格是六毛五分一斤。
我后来参军入伍,有关Y先生的故事少了,探亲回家时,偶尔问问他的情况。那时已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Y先生分到一亩多地,这对他来说很轻松。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开镰,季节不懂,邻居给他指导;有些农活不会,采取的是换工的办法,大家都愿意帮他一把。弟弟鬼精灵没有生产队的束缚,跑到外面做生意去了。Y先生没人欺负,养猪养鸡又养鸭,手头有了零花钱。
Y先生也传过绯闻,女方是个寡妇,男人因病去世,留下四个孩子,分了五亩多地,没有劳力。Y先生常去她家帮忙,常见在她家吃饭,孩子对他也亲热,久而久之就有传闻了。
我不大相信这事,正常的人对帮寡妇人家干活是忌讳的,Y先生不一定明白这里的是非,不管谁有求于他都会出手相助。退一步说,就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足为奇,他毕竟是个男人,一直渴望有个女人为她做饭。但作为一个四个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的未来,也为了自己的名声,轻易是不会委身于Y先生的。村里的人闲着没事,不管真假,对这一类新闻是最乐意传播的,好在Y先生听到也是咧嘴一笑,像没事一样。
儿时,小伙伴们常常以取笑和捉弄“Y先生”为乐,长大后觉得太不应该。“Y先生”身上具有的纯真、可爱和本心,恰恰是我们这些自认为聪明的人所欠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