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和平 /文
在台州方言里，“钱”字存在口语与书面语两种不同的读法，即所谓的文白异读。“钱”字的文白异读现象在江浙一带方言中普遍存在。以椒江老城区方言为例，书面语中，“钱”与“乾坤”的“乾”同音，广泛应用于“钱粮”“钱款”“钱庄”“金钱”等词汇中，同时也涵盖姓氏、地名及一些文读的谚语，如“赵钱孙李”“钱塘大潮”“有钱能使鬼推磨”等。而在口语中，“钱”则被读作“田”，并普遍写作“钿”，如“铜钿”“洋钿”“本钿”“辛苦钿”“压岁钿”等表达。
“钱”是正字，“钿”是方言里的同音俗写。这样说的理由有两条。
首先，从历代韵书、字书中我们不难发现，“钿”字从未有过“钱”的释义。在中古汉语中，“钿”有“田”与“电”两个读音。读“田”时，指用金银宝石等制成的花朵形首饰，如白居易《长恨歌》里描述的“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以及《琵琶行》中的“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读“电”时，则指用金银珠宝等镶嵌的器物，如《长恨歌》里讲述的“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现代汉语，在这两个意义上只保留了去声diàn的读音。
其次，在椒江话中，描述金戒指、金耳环等首饰的重量单位“钱”，在口语中也读作“田”，但字仍写作“钱”，这也证明了“钿”仅仅是“钱”字在方言中的一种特殊读音。
文白异读通常是成系列、有规律的，但方言中“钱”读作“田”显然是个例外。关于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方言爱好者和研究者中存在各种猜测与说法。
第一种是语音同化现象。“铜钱”本来指铜制的带方孔的钱币，在方言中，也泛指“钱”或“钞票”。“铜钱”是最常用的带“钱”的词语，使用频率很高，这可能导致“钱”字在发音上受到前面“铜（dong）”字读音的影响，声母也逐渐变为d，最终形成了现在的“铜钿（dong die）”的读法。这一同化现象不仅限于“铜钱”一词，还逐渐扩展到其他带“钱”字的词语中。
清末的方言文献也记载了“钱”字的不同读音，如上海话、宁波话中，“铜钱”的“钱”读作“田”，而在其他词语中则多读为“乾”。在1853年英国传教士艾约瑟撰写的《上海方言口语语法》里，“铜钱”的“钱”注音为dien，所举的例子有“要铜钱”，而表示重量单位的“钱”的注音是dzien。1876年美国旅甬传教士睦礼逊编写的《宁波方言字语汇解》里，“铜钱”注音为dong-din，“银钱”“洋钱”“钱筒”“钱斗”“钱店”等词语的“钱”则注为dzin。1908年上海天主教会编写的《土话指南》里说到“铜钱”处，标注的读音是dong-dié。有观点认为，这些记载都可以说明“钱”的异读是由“铜钱”的同化而产生的。
第二种说法是避讳所致。根据汪化云、姜淑珍编著的《杭州方言语法研究》的论述，吴语用“钿”而不用“钱”，可能与避钱氏姓讳有关。公元887年，唐僖宗以钱镠为杭州刺史，钱家从此独踞一方，至公元978年钱弘俶“纳土归宋”，唐末至宋初，钱家统治吴语区近百年，社会地位崇高。货币“钱”被认为俗气不雅，而吴地臣民可能将“钱”呼为读音相近的“钿”，以规避钱王姓讳。唐宋之时避讳之风盛行，有类似避姓讳的记载。书面上最早出现“铜钿”一词是在晚清时期，之前避讳未落于书面。考虑到历史和语言演变，“钿”来自避钱氏姓讳的可能性最大。
第三种说法则大致可用“语音脱落”来表述，指的是受别的语音分化规律影响而脱落。以椒江方言为例，“钱”的声母原本是dz，在长期的语音演变过程中，z音逐渐脱落，变成d，“钱”字最终形成了现在的口语音die。当然，前面提到的两种说法所描述的现象，其最终结果也是z音的脱落。
关于“铜钱”，明清白话小说中亦有记载。明代冯梦龙《山歌》中有“你有子铜钱银子，但凭你阁来呵”的描述，清代《九尾龟》中有“故歇格世界，铜钿银子顶要紧”的记录。《九尾龟》里还有这样的句子：“房饭钿搭仔菜钿，才欠得一塌糊涂。”
跟上海、宁波等地一样，在台州方言中，也有“钱”字两读的文献记录。根据阮咏梅对西洋传教士文献的研究，清代台州方言，“铜钱”“价钱”“利钱”“钱库”“一钱银子”等词语中，“钱”读如“田”。
从椒江老城区方言来看，泛指“钱”时，老派叫“铜钿”，新派称“钞票”。如，“有铜钿，呒铜钿”“有钞票，呒钞票”。涉及具体金额时，老派称“洋钿”，新派还是叫“钞票”，如“一块洋钿”“一块钞票”。谚语、俗语中更常见的自然是“铜钿”，因为这些说法多为旧时所留下。比如，“算啊算，剩梗铜钿穿（‘铜钿穿’或‘铜钿串’指贯穿铜钱的绳子）”“有铜钿夫妻，呒铜钿天诛”“有铜钿羚羊犀角，呒铜钿天罗絮壳”。其他带“钱”字的说法也多作“钿”。比如，“一分钿财一分货”“好汉弗赚六月钿”。又如，表示“疼爱（小孩）”“珍爱（物品）”的“值钿”（普通话里说的“值钱”方言则叫“值铜钿”）。这些“钿”实际上都应该是“钱”字。
由于方言的影响力，《现代汉语词典》等也收录了注音为tián、释义为钱的“钿”字条。
综上所述，“钱”读作“田”的现象是包括台州方言在内的吴方言中一种普遍的语言现象，“钱”为正字，“钿”是俗写。尽管目前对于“钱”字产生不同读音的原因仍存在争议，但通过对历史文献和方言现象的深入研究和分析，我们可以更加全面地了解和认识这一现象的本质和特征。同时，这一现象也为我们提供了探索和研究方言演变和语言发展的宝贵线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