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子钧
(子钧心语)
一天晩饭后,母亲坐靠在床头手拿着两本诗集,一本是《唐诗三百首》,另一本是中国妇女出版社出版的高中版本的《古诗词名篇诵读》。
她轻声细语、笑眯眯地对我说:“钧钧,你来听我背古诗好不好?”她的声音轻柔好听,上眼皮微耷的双眼眯成一条缝,梨状的两个浅酒窝,在仍无多少皱纹的脸庞上荡漾。我欣然同意:“好哇,但要由我点”。
记得好多年前,小妹曾以钦佩的口吻告诉我:“大姐,我们的妈妈真了不起,她把《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我当时很惊讶,但并未印证。这次,终于可见证了。
母亲很镇定地说:“行,随便你点哪一本哪一首。”
“真的?”我将信将疑。
“当然是真的!”语气是那样的不容置疑。
我挑了《古诗词名篇诵读》这一本,那里既有唐诗,还有很长很长的诗经名篇,又是前几年老父亲新买的。我接着随口问道:“那里面的导读和注释是不是也能背?”
“能!”她的语气很是肯定!
“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我翻着书突然没头没脑地读出中间一句。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母亲不假思索地接着背了下去。背完告诉我说:“这是诗经——汉乐府的《孔雀东南飞》,在这本书的第47面。你前面说的中间那一句,在书的第51面的顺数第8行。”说完她依然拿笑眯眯地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望着我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把头伸向母亲“哎呀”一声,吞了口气,叫道:“姆妈……”我惊叹得说不出话来。
母亲仍旧笑眯眯地说:“这《孔雀东南飞》里的婆婆是太刻薄、太凶狠,但我觉得兰芝的娘家人也不好。那母亲就容不下在婆家受侮的女儿;哥哥就接受不了在夫家受婆婆欺的妹妹?硬是要逼再嫁?他们是逼死兰芝的帮凶。”说这话时,母亲满脸都是义愤。
“是!”我赞同地附和,“87面,背!”我突然转话题,翻着《古诗词名篇》那语气近乎命令。
“《将进酒》,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母亲嘴里背着,右手向上慢慢划下来,然后双手向外一推,“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她左手呈举杯状,右手对我摇摆着:“杯莫停。”头也微微摇动。
我被感染了,照着书和着她一起念起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侧耳听……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念完,母亲说:“你念得像这诗里一样,好有气概。”
一直当听众的老父亲热烈地鼓起掌来:“好,好,好!”母亲受到鼓舞,对我说:“你再随便点一首,背完你就去忙你的。”
“好!那就来一首短的。”我又开始翻书。“《长歌行》,开始!”我像赛场上的司令官发号施令。
“第63面《长歌行》,汉乐府,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母亲告诉我,她一退休,就开始有较多的时间背唐诗了,尽管有较长一段时间她先后要帮助照顾两个孙儿。她说,她是从上夜校开始就喜欢上了唐诗。
“您怎么这么喜欢古诗?”我问。
“有味,教人看清世道。”她回答。
简洁的回答,让我更理解更懂母亲。“有味”是母亲个人的情趣所在,是与生俱来的;“教人看清世道”是母亲从古诗词里不仅获得了“味道”,更吸取了生存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