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山湿地

刘从进

(乡村野吟者)

天台山是“浙东唐诗之路”的终点站,始丰溪是天台人的母亲河,溪畔至今保留着唐诗里的生活。我经常在溪边走,却一直搞不清她的全貌,只能在隐隐约约中寻找她只鳞片羽的美好。

这是一片很小很小的湖畔湿地,小得只装得下一个秋天的中午。

一束阳光打在村口,晒得人想偏瘫时,忽然没入一片竹林。一条凌空栈道,铺在竹林的腰际,弯弯曲曲,隐隐幽幽。蓦然就想变身武林中人,“嗖”一下提腿飞到竹梢上;又让人想起当年竹林七贤在一片悠悠竹林里坐忘清谈,是怎样的一种潇洒。

轻轻地走过三百米的栈道,下到了湖畔,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有人在一块湖畔石上刻了一个草书“翠”字。

高大的枫杨树总是两三棵相抱而生,树底下一片空旷,空地上满是溪水洗白的小石子和沙沙落叶。一棵大树下坐着一堆石头,石头上飘着三碗杨梅酒的香。两三个家庭,六七个人在野炊,地上摊着毡布,石上摆着菜肴。

阳光斜斜骑在树上,躺在叶子上懒懒地睡,溜下来几朵照着下面野炊的人,趁他们不注意,还偷偷地喝一点石头上的杨梅酒。喝醉了,就睡在石头上,石头小,被挤到了地上,跳脱着,像一只没有尾巴的兔子,在一片松软枯黄的落叶和白色的溪石上沙沙地行走。

此刻,时光柔软,肉体苏醒,我深深地沉醉,这分明就是法国巴比松画派那些经典画作的诞生地。“郊外的野水塘”“路边歇息的农民”“走在小路上的妇人”等。十九世纪中叶法国一帮画家聚集在巴黎郊外的巴比松村作画,深度地进入自然风光和村民的日常中,形成了一个风格鲜明的画派,如今这个村子已成了举世闻名的艺术小镇。

一只胖胖的小狗一直跟在我的身边,既陪着我又为我领路。走得太近时,似乎怕被我看穿了心思,顾自跑到水边玩,多像恋爱中的女人。忽然它看到了溪水里一条鱼在游,游出一串水纹。它前脚伏地,身子后倾,复起身欲跃入水中,终于没有;绕到边上想从一块溪边石上下去,还是不能。鱼儿一左一右地游,它前前后后地蹦跶,摇晃着溪边的一片野草小花。

湖边的小路发白,像草绳一样游走,像轻烟一样远去。远处一片青青黄黄的草躺在阳光下,像一张温暖的床。

一排六根钓鱼竿七十五度角地坐在阳光下,垂钓的人不知哪里去了。

溪对岸站着一只白鹭,很白,白得像纪念碑。湖水泼喇,逐着它的身,却有一种打不动的重。它简直就是湖的丈夫,试图用它的一小片白盖住整个湖面。

这是个成熟而丰盈的季节,一个平行四边形的中午,枫杨下,阳光照着溪的软。我有一种温暖,一种非人世的温暖,它卸去了我身上所有历史和文化的负担。我的周围站着人,却又仿佛不见人。缓缓地走着,突然想起一个小朋友来过这里后,写在作文里的一句话:“我发现自己竟然掉队了!”

在始丰溪和大雷山的崔岙溪、倒溪的交汇处,形成了一个圆圆的小山叫团圆山,山脚一个小村庄,住着二三十户人家。“三江口”的特殊地貌催生了一片迷人的湖畔湿地。为了造出这片湿地,大自然用坏了一百个类似的地方。

两山夹溪是钟灵毓秀的江南大地最典型的地貌结构,沿溪聚居是最古老的村落布局。人们依山傍溪而住,一溪如玉的清水是一条没有结的纽带。

千百年来,湖畔百姓在溪里洗衣捕鱼,溪边耕地播种,过着宁静朴拙、恬淡缓慢的农耕生活。两岸成熟的稻穗、苞谷在微风中摇晃;三三两两的农人劳作其间,不紧不慢。还有一两闲人在溪滩上遛弯。

我们的传统里,一直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然而走着走着,我们离开原初的家园太远了,我们以为自己能,只要往前走,一定有更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可是一路走来,非但没有过得更好,还发现伤痕累累。多少年后人们站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回望,心头泛起酸酸楚楚的情绪——我们想回去了。人们终于明白,灵魂可以住在水边、泥土里、木质老屋的檐下,却无法住在一台电脑和一只汽车轮胎里。

有五六个来自大城市的人在此玩了一回,感动得呼天哭地——不想回了!竟然谋划着在村里开一个农家乐,租了一些破败的老房子,改造了一下,在木质老屋的檐下种上芭蕉,小路上铺着荷花叶子的圆石,很有些田园的诗意。未曾想,引来了更多的水泥丛林里的人,生意一直不错。一个饮茶的长廊边有一处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水,整日长流,让我想起嵇康,隐逸竹林,与向秀一起打铁,“以自赡给”。他引来山泉,绕树筑池,打铁累了,就在池里泡一把。

圆圆的山峦、整齐的田庄、蔚蓝的湖水,房屋散布,炊烟袅袅。这是一个唐诗里的村庄,安详宁静。

这片湖畔尤其小,小得只够爱一人。

2021-01-10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01466.html 1 3 团圆山湿地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