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世渊
年少时,我便爱读《史记》,当然是白话文版。当中,我又最喜欢《刺客列传》,读专诸刺王僚、聂政刺侠累,那隐忍过后的雷霆一击,真过瘾。
大学时,我选修了一门《史记研究》,为应付期末论文,把《史记》名篇,如刘邦项羽等传记,囫囵吞枣过了一遍,如今大抵记忆模糊了。说来惭愧,我至今未把《史记》原著通读一遍。
至于《史记》作者司马迁,我当然知道他是“具有圣人情怀的伟大史学家”,受过宫刑,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些印象来自于高中课本里的《报任安书》。后听闻,如果排一个“十位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文学家”,太史公必然位列其中。总之,“伟大”就完事了。
伟大意味着敬而远之,毕竟凡人无法与天才产生共情,更何况是距今两千多年的天才,他的生平几何,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近期读了本闲书,却令我对此有所改观。书题为《司马迁的记忆之野》,作者刘勃,是个大学教师。
刘勃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作家班,算得上科班出身的作家。相比于研究者们写历史,往往关注人物与事件背后的意义与价值,刘勃的叙事视角,聚焦于人物所面临的困境,以及在困境中的喜怒哀乐。从这个视角出发,我们会发现,那些闪耀在历史天空上的群星,似乎与凡夫俗子没什么区别,例如他笔下的司马迁,就是个有着强烈爱憎的正常人。
司马迁20岁时壮游天下,网罗放失旧闻;27岁时入仕为郎官,当汉武帝刘彻身边的“秘书”;此后随皇帝巡游、封禅,又任太史令、中书令等。可以说,他全面而深刻地见证了鼎盛时期的汉王朝。
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司马迁有着复杂的情绪。一方面,他有着强烈的自豪感,渴望对外战争的胜利,并为此做合法性论证:汉军队所占领的土地,其实“自古以来就属于华夏子孙的土地”,除了西域,大家都是炎黄子孙。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残酷的官场斗争、激进的经济政策、战争对民生的戕害等,因此他写道:“物盛而衰,固其变也。”言下之意是,他所处的时代,正是王朝由盛转衰的拐点。
人都是多面而复杂的,司马迁也不例外。尽管他不喜欢一些品行不端的官员,但依然配合着做了许多世俗性的工作。他也不可避免地对一些人自带偏见。众所周知,他偏爱项羽,将其塑造成盖世英雄;写刘邦的笔墨,则添加了诸多批判色彩,对其种种劣迹、丑行,毫不避讳。
这种偏见在《史记》里头比比皆是。《司马迁的记忆之野》一书中,《名将》一章,刘勃写到读者熟识的李广、卫青、霍去病等人与司马迁的关系,异常精彩。
李广为郎中令,他随卫青远征匈奴本部,却因迷路而自杀这年,司马迁已经成为一名郎官。他亲眼目睹过这位汉之飞将军,并不是威风八面的英雄气概,反而“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意思是,像个乡下人一样,还不善言辞。
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老将军,却成为青年司马迁的偶像。在《李将军列传》里,司马迁对老领导的仰慕、亲近、惋惜之情跃然纸上。传末,他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来比喻李广的人格,再合适不过了。
与李广相对应的,是卫青、霍去病二人,司马迁显然不喜欢他们。有一层原因是,李将军之死,是卫青间接导致的——如果不是卫青把李广从前将军位置调开,李广就不至于迂回行军、迷路,更不至于愤而自尽。
还有更深一层原因,在当时,如司马迁这类“平民的上层阶级”出身的良家子,对奴婢出身、因外戚得以宠幸的卫青和霍去病,有天然道德上的优越感。在《佞幸列传》中,司马迁还专门提到卫、霍二人:“自是之后,内宠嬖臣大底外戚之家,然不足数也。卫青、霍去病亦以外戚贵幸,然颇用材能自进。”
司马迁清楚,卫、霍是当世无敌的“将星”,不然也不会单独写一篇《卫将军骠骑列传》。但他需要解释一番,卫青、霍去病正是因为“用材自进”,区别于一般的佞幸,才配得上单独立传。
毫无疑问,司马迁对李广家族偏爱非常,他此后遇到的至暗时刻,也与维护李广的孙子李陵相关。他对卫青、霍去病的偏见,也是事实。太史公有抑扬予夺之嫌,但依然把卫、霍的功绩一一陈列,并不篡改、隐瞒事实。千年以后,人们景仰卫青、霍去病的事迹,正是《史记》中呈现的。
司马迁的偏见,只体现在把喜欢的人和事,写得更动人,仅此而已。因此,东汉史学家班固赞许他:“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
刘勃也在文末感叹:偏见和实录并不矛盾,尊重基本事实的前提下,各式各样的偏见并存,远远好过唯一的正确答案。
我从前有些迷信司马迁,想太史公这般人物,说什么都是对的。读罢此书,想来司马迁也是与你我一样的普通人。他的观念不是非黑即白的,正如他笔下的人物,有缺陷,也有高尚面。
不过,司马迁依然以超越时代的视角,塑造出一个个光芒四射的人物,最终形成了英雄的历史群像。与其说他是个伟大的史学家,不如说,他更是个伟大的文学家,他的文学之笔,至今还留下一个“说不尽的太史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