阡陌岁月

渔民、父亲和我

王华琪

(当年面朝大海,今日三尺讲台)

我出生在东海边的一个小镇,小镇的居民大多是渔民。

渔民生性豪爽、热情。我在城市里工作,偶尔有老家的亲戚朋友来,对我家的小碗小碟感到很惊讶,还要善意地嘲讽我一番。小镇上的人家,都是用大瓷碗盛饭,用大水碗盛汤。招待亲戚朋友,常是一大碗长寿面,各色海鲜叠得像个小山丘,上面还盘上些蛋丝,撒上些葱花,大碗边上还有一小碟菜籽油炸过的姜末,给客人做调料,海边人不爱吃辣椒,这个调料也辣得过瘾。如果你到小镇上问个路,路人总是会很细心地告诉你怎么走,如果你还稍露出些难色,他会索性带你一段,直到你能找到目的地为止。

渔民也嗜赌、豪饮、好斗。小时候,我常看到一群人,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着押牌、抽两张、比大小,赞叹的喝彩的有之,哀叹的唾骂的也有之。押牌的地方有提供扑克牌的,有卖水果甘蔗的,俨然一个小集市。小时候放学时,我也常看到几个小青年为一些事争执起来,涨着红脸抡着拳头干上了,常打得脸上挂彩。中学时,两个同学吵起来,就约好放学后在哪个弄堂干一架,同学跟着去,也不劝架,干好后,两人就又和好如初了。

我总把这些习性的养成,归之为渔民多舛的命运,渔民在风浪里穿梭,漂泊颠沛,觉得钱是赚的更是要花的,于是,赌便成了这群男人们生命最血脉偾张的注脚,如果船老大一声令下,一群男人拧开酒瓶,咕咚咕咚豪饮几口,仰天一吼船家号子,就在风浪里开始拉网捕鱼,哪里能有比这更能张扬男性的雄勃,所以他们对金钱、对生命也就表现得更轻率更挥霍更张狂。

我常觉得,我的父亲是小镇渔民中最特殊的一个。或许是因为父亲要养活一个大家族的缘故吧,硬扛着生活重担的他,显得格外谨慎,格外内敛,不苟言笑。除了一张被海风浸染过的古铜色的脸,让我确定这是十六岁就开始在大海里讨生活的老渔民,其余都很难跟渔民这一身份沾上边——他不好酒,不抽烟,爱看书,爱听戏,甚至他还晕船,每个休渔季结束后的那几次出海,他总吐得脸庞清瘦地回港。

我也晕船,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带我上了他的渔船,到海岛的另一端的油库去加油,渔船一出港,船头就被风浪推得高高仰起,然后迅速地重重拍打下去,船的两边溅开了雪白的浪花。整艘船一颠一簸,我就开始呕吐起来,父亲要我看着远处的海岛和天空中掠过的海鸥,说这样会分散注意力。这时,我听到他和别的船员说,这个孩子也不是当渔民的料。我真没成了一个渔民,哥也没有。

后来,近海的鱼越来越少,小镇的渔民上岸做起了另外的营生,一些渔民背着鱼干虾仁到外地去跑业务,小镇开始有了车床轰轰的声响,可父亲还是坚持着出海回港,每次带回一筐各色的鱼虾蟹,这时家里飘满了鲜味和香味,在我们几个孩子囫囵大吃的时候,父亲则静静地把渔船账目认真地结算一遍,然后工整地誊写在一个印着“毛主席语录”的红本子上。再后来,小镇仅有的一些渔船都被承包出去,捕鱼的很多操着普通话,尽是些外地来小镇打工的了。于是我们兄弟都劝父亲不要去捕鱼了,寡言的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同意离开那艘已经开始斑驳的渔船。

可不久,我马上发现我们的坚持是错误的,父亲其实是无法离开大海的,他还是常避着家人和别的渔民一起驾着小舢板去下小网,捕到一些豆腐鱼、岩头蟹、硬壳虾,到小镇的农贸市场去卖掉,每次出海回家父亲脸上总带着满足的微笑。我最终没能读懂父亲几十年与大海铸下的如桅杆一样坚定的情感。

老去的父亲和许多渔民一样守着那立在半山腰的石头屋,远眺大海,俯瞰小镇。现在回忆起来,觉得父亲们就像一块块深褐色的礁石,固执、坚毅、不可动摇。

海水总是那么执拗地冲刷着海滩,海浪白天喧哗,夜晚呜咽。日子如沙滩上细细的流沙,平静安和。小镇、小镇的渔民,还有我的父亲,就这样在岁月里长满皱纹,沧桑老去——

这次回家,看到小镇的渔港里还停泊着一些渔船,依旧扬着三角形的大红旗。现在的渔船都很大,都是铁壳的,不再有父亲下海时的木头渔船了。渔民也不用再在每年的夏季给渔船填桐油灰,刷深蓝色和绛红色的油漆了,妻子曾经潜心研究的船画也已经消亡。岸边的小舢板也换上了机器,马达突突地响,拖着黑黑的烟。

渔港边是父亲的坟墓,那是在父亲去世时,我执意要选的地方,父亲就这样长眠在大海边,孤独而桀骜地看着潮起潮落。

海风凛冽地刮过墓旁一株不知名的树,树无叶,枝干硬硬地伸向大海。

2021-03-14 阡陌岁月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06930.html 1 3 渔民、父亲和我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