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萌

在她的世界里，时间如同潮湿的雾气般隐晦不明而无所不在，现实、梦境与故事中的时间并不同轨而又相互交织

柏拉图曾主张，诗人应当被永远逐出理想国，而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以其丰沛的诗性想象，重建了属于她的文字原乡。她以一名小说家的方式为诗人正名，她的小说也展现了诗与神话的合一。

她的代表作《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是一部多线交织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书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边境小镇，从第一位拓荒至此的匠人，到迁居这片土地的女主人公，展现了同一个地点在时光流逝中不同的历史风貌。

小说以群像化的方式描绘着当地的人们：身体里住着一只鸟的酒鬼、化身狼人的小镇教师、会冬眠的做假发的老太太、靠网络收集梦境的女人……千年之间人世沧桑变换、起起落落，人的悲欢离合、世代更迭，不过是土地的瞬息一梦。

辽阔、隐秘而丰富，构建了属于奥尔加的理想国。她的文风总在不断唤起我对另一位波兰小说家，布鲁诺·舒尔茨的印象。同样是阴郁的冷感、稠密的意象、繁复的想象，如第一口玫瑰酒的暗涌，使人溺于晕眩与幻象中，又如冰冻大地的锋利边缘，划开你灵魂深处原有的裂缝，你听到了内心那座房子轰然倒塌的声音。此刻，人与时间、人与神 、人与宇宙，乃至人与自己之间的关系，在奥尔加的手中得以重建。

在她的世界里，时间如同潮湿的雾气般隐晦不明而无所不在，现实、梦境与故事中的时间并不同轨而又相互交织。现实一线中，她创造了年迈的女主人公玛尔塔，连同她的过去、现在与将来，形成了一部丰富而完整的关于人的发展史。

时间在她身上似乎是静止的：永远穿着扣眼儿被抻大了的灰毛衣，散发着融雪的潮湿气息，讲的故事永远没有开头与结尾，玛尔塔一直是世俗生活中最普通的一个。而关于时间的不确定性，是从脱离现实坠入梦境开始的。梦中的时间变得可逆，可以用夜晚命名白天，以未来代替过去，甚至以死亡的时刻代替出生的时刻，时间僭越了虚实。

奥尔加同样可以，让时间带我们重返古希腊与古希伯来的“两希”传统，以及文学与哲学的黄金时代。而如今人类的天空，苍白轻浮，贫瘠如荒原。记得柏拉图曾说：世间万物不过是理念的影子与摹本。她的小说在虚构中捕捉了我们现实生活中的影子。

对主人公玛尔塔的细节描写，在视觉上加以无限放大，可以从琐细中窥见一个人的全貌，甚至她生活的全貌。她的小说呈现出一种相当大的叙事密度，会让人想到天空，想到宇宙。

后来她也确实写到了宇宙。她说，人只能窥见宇宙的某种反光，从它细微的颤动与不规则的搏动中想象它广阔的全景，以及它轻盈而坚不可摧的本性。奥尔加所呈现的总是精微处的细节，或是不可存留的气味、声色与光影，我们不可见的地方，不是空无，而是未知的世界。

纪伯伦说，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体。又或者，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房子，白天清醒，夜晚昏沉。奥尔加所写的，是如何使记忆中的房子、“文学的房子”得以重建。要知道，真正的毁灭不是房子轰然倒塌，而是一点一点由内而外成为空壳，回到宇宙的尘埃覆盖一切时混沌、寂静的状态。

而这种重建意味着什么：重获一个庇护、寄托、供你做梦之所，回归你必将回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