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是古时中国人对花草、谷物、树、灌木等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的统称。《周易》中有“天地变化，草木蕃”，意为天地交感，生养万物，草木茂盛。

有一刻，忽觉植物在你面前暴露了实相——草木枯荣，犹如浪子散尽家财，却依然对这世间无存机心。你厌倦了对庞大叙事的迷恋，开始对身边的草木，突然留意。

贯休和尚有“平生无限事，只有道人知”的诗句。于许多人而言，也可以是“平生无限事，只有草木知”了。

人所受草木的恩惠，纵然“世界最初的敌意绵延千年，横亘在你面前”（阿尔贝·加缪），也能得到和解。平和的草木承载了纷繁人事。于是，人常说：多识草木少识人。

早春黎明时分大海上玫瑰色的晨光，夏日黄昏流光溢彩的晚霞，秋日绮丽的山林，天地之间，所有事物一律平等地共存着。霜落蒹葭，草木凋零，在自然的死亡与腐烂中，新的生命也正默默地孕育着。

曾在大雪时走在故宫，四周一片苍茫，人有一刻似与万物融汇在一起，行将湮没在无尽的宫殿之中。好比没有古今上下，没有前尘往事，没有王侯将相，忘了人世，忘了大河流淌，天地归于静谧，大雪还在继续。这种感受至今犹记。

在季节的交替中，故宫的草木也目睹这座古老宫殿的历史烟云，与世间悲欢，绵延着大自然无可辩驳的秩序。

总有人在忙着生活种种的同时，也宁愿花很长时间守着一株花，看那花苞徐徐展瓣，以为那是人间至乐。加缪在广阔的维琴察平原，万般感受都融成一体。离去后，他觉得自己似乎还在那里，每每想起，迷迭香的香气又再度飘来。张岱则沉醉在自己的梅花书屋，那个有着三株西瓜瓤红的牡丹、有着繁茂的花朵如积聚了几尺高香雪的西府海棠、枝干古拙的西溪梅花、妩媚的云南茶花的梅花书屋，台阶下厚厚的青草，草间疏疏地点缀秋海棠，这些草木，又是怎样地滋养着张岱与他的《夜航船》呢。

那么，一个人请尽可能地与草木同道（在乔治·斯坦纳看来，一个人请尽可能地与文学同道）。一个人看了徐渭题跋为“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的《墨葡萄图》，看了八大山人含蓄空明的《河上花图》卷，看了黄庭坚的草书“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看了黄宾虹的《梅花图》，看了陈洪绶案头花器中插着的那枝白色的蜡梅花，那些并非日常生活周遭的草木，那些可称为“遥远的”草木，它们说不上改变人的一生，却终归让人的心灵深处体验到一些新的东西吧。

而这些古老的书画、器具、书籍中的草木，诠释人世的艺术，给我们太深的陪伴，也将我们带入文化与自然融合的丰富与精妙的世界。我们一生所得到的，多数植根于无边际的自然万物，它承继着人类情感内在无限的可能性。人生的艺术化，也就是生活的情趣化。欣赏它，享受它。这也是安顿我们内心的一种途径。

此书为《故宫草木志》，原想专写故宫草木，与一些与草木有关的藏品，写着写着，忽觉秋色无南北。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我们在与草木的契合中，在文明的感受中，延续着这份鲜活而古老的生命。那么，就写写与草木的现世之约吧。

自然万物中一定存在着某种东西，让人在历经悲喜后依然被生之意趣所击中，远隔千里依然相信并惦记着，无疑，草木就是在有限的人生与无限的万物之间的圆融交汇。

那日在故宫见一角宫檐边探出几枝粉红的桃花，含烟带雾，像极恽南田的一幅桃花图。宫中之草木，与世间平常草木一般，哪有什么富丽与华贵，不过就是真诚地开着花，过着滚烫或清冷的一生。

你和我，我们在这世上，为这场与草木的因缘，我想这是我们为何会出现的原因。

倘若你来看我，我不在，门外，有一条蔷薇花路正伸向无尽远，那么，愿我们在这条花路上相遇。

那 海

2020年10月4日夜，完稿于台州—上海旅次

感谢那海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