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跟着“课文”游绍兴,其实是跟着“鲁迅”游绍兴。
我实在记不起来自己是第几次去绍兴了。第一次去绍兴,印象中,好像是1989年。那还是我读本科的时候,师大中文系有个好传统,就是组织学生去绍兴采风。我和同学挤在绍兴县委党校招待所那个小房间,花了好几天考察绍兴人文环境。记得去之前,学校里有个叫蔡根林的老教授还给我布置了任务,要我回来时交几首写绍兴的诗歌,可我真没认真地写,几天考察我始终带着速写本,一边记录,一边画速写。回到学校才记起蔡老先生要我完成的任务,于是苦思冥想,搜肠刮肚,写了几行,并带上速写本到蔡老先生家。我迄今还记得蔡老先生看好后,说:“画画得不错,你画了几年了?”——除了夸赞我的画,竟然压根不评价我的诗歌。后来读了蔡老先生的诗歌,知道他是北大毕业的大才子,知道他是学校学报的总编,我这个愣头青于是羞愧难当,虚心地跟蔡老师学习写诗歌。前几天师大的老师来杭州,聊起这段往事,知道蔡老先生已经仙逝多载,忆昔抚今,唏嘘不已。
后来几次去绍兴,印象比较深的一次是在1999年的夏天。我的两个女学生接待了我,仔细安排了我在绍兴的一天多的行程,一个还陪我旅游,说,一定要让我体会一下真正的绍兴味。我以为又是要到咸亨酒店,来一碗绍兴女儿红,上一碟茴香豆,再添一碟臭豆腐干,品味一番江南风情。出乎意料的是,学生竟然安排我坐船夜游环城河,这让我收获很大。戴着旧毡帽的艄公端坐在船尾,用脚踩着桨,手上把着舵,古雅的绍兴就这样在桨声咿呀里,呈现在我的面前。没有炫目的霓虹,河旁白墙黑瓦的民居,依稀亮起的几盏大红灯笼,烘托着一河的朦胧。柳丝拂面,温柔地撩拨,夏夜,喧嚣隐退,绍兴城安然、静谧,这是吴冠中先生画笔下的诗性江南。夜打着瞌睡,黛瓦粉墙已沉沉地睡去,船窄窄的,河也窄窄的,一个浣衣的少妇,蹲在河边,轻轻揉搓着水里的衣物,船划过,波漾去,没过她的皓腕,伊头也不抬……
每次去绍兴,总是要去鲁迅故居。绍兴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仅仅在现代,令人仰止的就有蔡元培、经亨颐、马一浮、马寅初、夏丏尊、竺可桢等,这些名人构成会稽山脉雄阔的背景,昂首走在最前面的是短发竖立、面庞消瘦的鲁迅。
一个人,一座城。鲁迅成了绍兴的一个别称,一个一米六的“矮人”,却以他高大的思想支撑起一座城市的精神,这真是奇迹。
对鲁迅,我没有做什么研究。攻读硕士时,导师黄健先生是个鲁迅研究家,所以常聆听他的教导。从小到大,我所接触到的鲁迅都是在课堂上被脸谱化了的鲁迅,是媒介传播中被抽象化了的鲁迅,当鲁迅的形象不断被刻板,不断被雕塑,以他为标杆的城市也不断被扁平化,被狭隘化,然后,兰亭曲水流觞的雅趣消解了,青藤竹掩自在岩的逍遥淡薄了,沈园残壁钗头凤的遗恨冷漠了。貌似拔高,实则清瘦,流失了丰富,抽离了精髓。
鲁迅是一座雄峰,绍兴则应该是群山巍峨,丘陵起伏,田畴交错,平湖曲水。
曾经和鲁迅孙子周令飞先生谈起鲁迅,他谈了他爷爷的趣事,说起1926年鲁迅到厦门教书,一个人在相思树下思念在广州的许广平,一头猪不识相,跑过来,啃地上的相思树叶,鲁迅很恼火,撸起袖子就跟猪搏斗,一个老师跑过来,问他你怎么跟猪打架,鲁迅说老兄我不能告诉你……鲁迅想念许广平,靠在一个有个“许”字的墓碑上合影,寄给她,多浪漫多可爱的一个人!
我曾在和鲁迅成为知己的萧红的文字里读到:“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明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的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的咳嗽起来。”——生活化的鲁迅比起神圣化的鲁迅更有趣,更使人亲近,我想是不会因为其斗猪的趣事和明朗的笑声就会淡漠鲁迅思想的深刻性的。
又想起鲁迅之子周海婴先生去世,我才知道,鲁迅给儿子取名竟然会简单到有些草率:上海出生的婴儿。又记起2011年4月11日,我代学校拟了周海婴先生的吊唁词:“您——鲁迅之子——一辈子想走出鲁迅的影子却不能,鲁迅因为伟大被世人敬仰,您因为平凡被世人铭记。”在鲁迅故里想起这些,又令人慨叹良多!
带着学生去绍兴旅游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当我站在周家台门前,看着鲁迅故里游客熙熙攘攘、喧哗沸腾,总会有一些困惑。在现今这个倡导文化与经济联姻的时代,“经济搭台,文化唱戏”是行政主管部门常对着高音喇叭唱的调子。文化成了经济的附庸,就很难谈“自信”了,被绑架了的文化就会被物态化,成了一种消费品。于是,在有些人眼里,鲁迅自然成了绍兴城的“镇城之宝”,成为绍兴城的所谓“金名片”。可在花钱消费“鲁迅文化”时,我很迷茫:眼前整齐划一的菜地是“碧绿的菜畦”吗?那个“石井栏”的光滑是不是因为被东南西北的人触摸过?闪光灯下的那棵树就是“高大的皂荚树”吗?那个被镌刻在花岗岩上的鲁迅,那个被“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标语化的鲁迅是不是真实的鲁迅?延伸开去,就是对绍兴的迷茫:有些浑浊的鉴湖水还能酿造出香醇的花雕酒吗?
——可我只是个过客,匆匆而来,在熙攘人群中挤上一圈,困惑也是暂时的,在古轩亭口,我登车离去,看着两旁那些不知从哪儿移到城里的树,心亦释然了
——还是怀念起那次夜游绍兴,当喧嚣退场,听一曲越音清唱,仿佛看到一位云鬓高挽、长裙飘飘的前尘女子,在吴音温软的江南,款款而来,这应该是我眼里清婉的绍兴吧?可以平凡得如桌上那霉干菜色碟子里的茴香豆,可以雅致得如木格窗棂上凸显着的一朵朵小花。这是生活化的绍兴,难道不是人文化的绍兴吗?
今年是鲁迅先生诞辰140周年,很值得纪念,导师在绍兴参加鲁迅的国际研讨会。一个人,一座城。在绍兴,是绕不开鲁迅的,我希望,在绍兴,不仅仅是能读到,能看到鲁迅,更是能在绍兴的小巷里遇得到鲁迅,和他交谈一番,寒暄几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