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刚生成的时候,我在山弯里,几处浮动的灯火,莹莹地贴着山野,罩住一个古朴的村庄,偶尔几声冷石般坚硬的狗叫。有时我也到村里走一走,引来更密集的狗叫和路灯下一些黑影的注目,就有一种罪过感——我的不请自来,是一种入侵,破坏了村庄密实的安详和宁静。
大岙坑是三门县湫水山最深处的村庄,就在你以为白溪上除了茫茫的芦苇再也没有别的时,村庄显现了。这样的村庄无论在时间上还是地理上都与外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我进入湫水大峡谷好多次,大岙坑是必经之地。一条旧石板路从村庄中间穿过,把村子分成两半,一半临溪,一半贴着山。路被走得很旧了,一些石板从中间断裂,陷下去,也没有人想着去修补。老房子步调一致地老去,老成了苍墨色,檐上也长了蒿草,无法再老了。村庄户籍人口有三四百,而现在留在村里的也就十几个老人了。老人们有些落寞,在门口盘着,墙脚倚着,拐角处立着,东倒西歪的样子像是跛了,却不妨碍日子过得摇摆而又稳正。依然有人下地,有人上山,养蜂、打野猪、种地、采野菜……生活在悄无声息地进行。
黄昏,是村庄最肃静的时刻,一个老伯坐在门前晒太阳。他每天都在完成一个过程,白天把身体搬到门口,放在椅子上默默地晒暖,晚上搬回屋里,第二天又搬出来。我不问时,他没有要理我的意思。一问,他醒过来了,慢慢地说开来。村庄处在山谷底部,冬天的阳光少,早晨八九点钟才上山,下午三四点钟就下山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上午向东四十五度,下午向西四十五度,全天只需转九十度就能把全部的阳光都晒到。老人很仔细地指向东边的山头又指着西边的山头,说从夏天到冬天,日头慢慢地移过来,从这个山冈移到那个山口。
天还有一些灰色的光亮。我穿过村庄,来到峡谷口,在那块大石头上坐着,等待暮色洒在我身上。山里的天黑得快,一会儿,黑暗像门一样关上了。赶紧回头,路上碰到一个老头提着一口铁锅往峡谷的溪里走。他这是到里面做饭还是漱锅?禁不住问了一句。老头说,盖蜂桶用的。再一问,93岁了。山里的很多生活都在我们的经验之外。
回头,他们已吃好晚饭,三个老头一个妇人坐在路边,顶着一盏幽亮的路灯在聊天,忽儿话头像一截绳子落了地,都沉默了。我很希望他们继续聊自己的天,不要管我,可有一个侧目瞥了我一眼:“哪里的?”噢,县城,那也是自己人,不远。听得出,近年从老远的地方跑这里来玩的人很多。他们问山里的日子好还是不好?问我也自问。最后都说,还是山里好,什么东西养的种的都是山里好,人也是山里好。这几天就有一批人在外面的东屏古村拍电影,那些城里人抽空来村里转,疯狂地买这买那,番薯、萝卜丝、蜂蜜……连说好吃好吃,甚至有个人在地里抓了一把黑土都想往嘴里送。
大岙坑,我常来。村庄因为修建水库要搬迁,正在迎来重大的历史时刻,就是消失。迁徙是人类的重大命题,人类从一开始就依靠迁徙改变生活环境,改变自身命运。搬迁的事讲了有二十多年了,自从有人说要搬迁的那一刻起,离情别绪就布满了村庄。所有的人和动物,连土路、溪坑石、老房子都好像懂得,都在等待那一刻。村口那棵大桑树也不长桑葚了,只有小树叶的脸依然亮着。都在等,等那一天。
今年我又来到大岙坑。清冽甘甜的空气,像神的灵运行在村庄里。五月的第一缕风吹在峡谷口的几棵漆树上,在微微叹息。那是一缕长生的风,此刻躺在充满金属香味的阳光里却直想去世。
村庄全是石头老屋,石头墙上挂着斑驳的灰黑色的粉末,有些布满了青苔,像风干的泪痕,更像祖先的遗像。老窗口和门檐上长着枯草茎,像一炷长香。几个四合院慢慢地倒了,露出了内脏,堂前的佛像还在,寂寞挂在脸上。土路边,墙脚下,小草丛生,坐着长寿的老人,一动不动地活着。
去年底,修建水库各项工程都在加速推进,村庄在可预见的将来就要消失。今天,在县人大谋职的陈方迪先生带着几个摄影师来用无人机航拍村庄,想要保留下最后的记忆。他欲要把那条连着村庄的长长的峡谷一同拍下来,一起带走。峡谷幽深,无人机一步步往深处飞,要飞往最深的龙潭处。信号渐渐弱了,差点失联。
村口,几个村民坐在矮墙上,跟我们说,村庄的结构像一艘船,原是从外面的东屏村分户迁进来的,这是个船形的地貌,那块锁岩就是系船的石桩。村庄背后是湫水山,山顶叫皇嬉梁,原是皇帝嬉戏的地方。他们还说,村庄里面的峡谷有十多里深,原来还住着人家,叫“七十二厂头”。也就是说沿溪的崖石边有七十二处人家,是“长毛乱”(太平天国)时,外面的人逃进来的。里面有一条老岭街,是人们贸易交换货物用的,现在还有遗址在,有老墙基、炭窖、灰烬等等。当时东屏村做三夜戏,他们要出一夜的戏钱。以前战乱,人们往深山冷坳里逃,现在社会发展了要往外迁。
突然,一头二百多斤重的野猪,摆动着圆滚滚的屁股,在村口的树林里悠闲自在地走着,人来不去,车来不慌。大家都惊掉了下巴,这生态得有多好啊。地里摘角弓的老妇说,这是一头野猪的二代,是山上的野猪跑下来跟家猪交配后生的,村里人养着,白天放它出来自己走走,晚上回猪圈里睡。老婆子神秘地说,夜里它都自己睡的。把我们都逗笑了。
叫人思念的还有村口那段白溪,成片的紫芦花和茅草,黄黄地覆盖着溪滩。冬天满溪白色的石子在空气中游泳;光光的石头上站满了山雀,飞来飞去。溪滩上还曾长出过一棵大大的罂粟花。四洲庙里那棵扁柏站了上千年,那姿势,已经成精了。
随着水库建设的加快,来此作告别游的人也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