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立 /文

笑话的一大尴尬在于，它越好笑，你越想听下一个，而不会把上一个笑话放心上。

喜剧也有类似的尴尬，只有特别优秀的喜剧，会被人们反复观看，反复笑。

让你开心肯定是喜剧创作者最想看到的事，但大多数观众并不把喜剧作者当回事。在编剧地位向来不高的我国，喜剧编剧和悲剧、正剧编剧比，存在感还要低。

《一年一度喜剧大赛》（以下简称《喜剧》）总决赛当晚，在诸多奖项中为编剧设立单独奖项，我忍不住想为这档让我从2021年笑到2022年的喜剧综艺写点感受。

为《喜剧》写好评，是很难的事。发力点很难找。

12集节目，每一集都有很好笑的作品，也有让我想快进的节目，但好不好笑，这里面似乎没什么好提炼成文章的。因为一旦正儿八经地分析哪里好笑，哪里不好笑，就显得我很好笑。

转念一想，我想说的，其实不是想探讨好不好笑，而是好的喜剧为什么难得。

如果你看完了12集《喜剧》，哪几期节目你无需重看节目单，就能报出名字？我个人可以瞬间说出名字的，是四个节目：《笑吧皮奥莱维奇》《父亲的葬礼》《三毛保卫战》《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

先后顺序，同时也是节目质量顺序。这四个节目，都让我爆笑，但它们的喜剧内核完全不同。

《笑吧皮奥莱维奇》我认为是整一季《喜剧》中最高级的一个喜剧节目，它的内核是全世界喜剧大师都追求的喜剧的终极境界，即“用笑击败恶”。

剧情很经典，纳粹德国颁布了不许搞笑的命令，违者就地正法，两个集中营囚犯，暗中偷偷讲笑话，为了治好狱友皮奥莱维奇“全身坏死的幽默细胞”，因此被长官关在稽查队办公室审讯。

剧情本身的立意，就有一种让观众心知肚明的高级，大家明白，在这个剧情语境下，搞笑是神圣的，搞笑是勇敢的，搞笑是自由的。

但是节目一开始，操着东北口音的犹太人囚犯，就立马击碎了大家想象中的氛围。好笑的桥段一个接一个，这些桥段让观众把角色们“危险的境况”抛在了脑后，甚至有种幻觉，那个一直在配合角色抖包袱的纳粹军官，最后会和角色一起笑哈哈地和解。

然而肃杀的结局猛然到来，观众才瞬间惊醒，搞笑的小人物没法逃开“法西斯”的枪口。角色临死前仍然说出让人忍不住笑的话，而纳粹军官也在得知纳粹已经失败后终于为笑话放声大笑。

他们的笑，比哭更让人难受。

这剧情并非原创，卓别林的《大独裁者》，经典悲喜剧《美丽人生》，都有类似的“以笑击败恶”的桥段。这个借鉴颇多的节目之所以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因为加入了许多现代的笑话元素，这些笑料是短视频时代的常用元素。两者一结合，会让已经很难在常规逗乐短视频中笑出来的观众发现，原来搞笑和发笑，是人类很可贵的情感。

《笑吧皮奥莱维奇》特别像一个晚会小品，但它一点都不让观众反感。这里面有演员拿捏到位的演技的功劳，而扎实精致的剧本，是这个节目的制胜法宝。10分钟不到的剧情，竟然有话剧的震撼力，其中的节奏、尺度、人物设计，都很让人佩服。

能创作出这样剧本的创作者，什么剧情都能驾驭。执笔完成这出短小精悍的喜剧，展现了两位编剧铁男、于奥的最高功力。

《父亲的葬礼》，和上面这个节目完全不同。它是周星驰“无厘头”风格的舞台再现。在父亲的葬礼上，儿子被接连出现的父亲生前好友们“整崩溃”了，因为这些好友们一个比一个奇葩，一个比一个疯狂。而他的妈妈，则毫无难度地接受了“杨主任、十三妹、爱因斯老师、半人马、土星”这些疯狂的访客。

这个节目的主创土豆、吕岩，同时也是《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的主创主演。他俩的节目，可以说无论受众出生在哪个时代，都会产生极其分裂的观感。有多少人会大呼“笑死我了”，就有多少人会皱眉毛痛骂“什么玩意儿”。

两人的表演形式，借鉴了日本的“漫才”（可以粗浅理解为日本对口相声），还有不少灵感来自于日本搞笑漫画。乍一看，他们的节目非常“无聊”，无聊到如果你被戳中了笑点，会笑到喘不上气，大脑一片空白。

即使“无聊”至此，土豆、吕岩两人的这两个作品，仍然是有精心设计的喜剧内核的。

《父亲的葬礼》，剖开来看，误会的产生是由于“孩子成长中父亲的缺失”，孩子对父亲的生平一无所知，只知道父亲是个忙碌的工人。而疯狂的访客，虽然身份夸张到让人不知所谓，但也只是一种夸张手法而已。

《大巴车上的奇怪邻座》对准的是当代年轻人的社交焦虑，很多人在火车、飞机上都会遇到特别“自来熟”的陌生人，所谓“社牛症”是也。当“社交恐惧者”遇到“社交牛叉者”，喜剧的成分会被尴尬、无助、厌恶乃至愤怒给压住。而这个作品则让一个“社恐患者”遇到极端的“社牛症”陌生人时的崩溃，变成一地鸡毛的笑料。

这两个节目中使用的是同样的夸张手法，这种手法放到抽象画里，放到文学、电影中，会被解读为某种主义流派，而成为喜剧，则只剩一个“无聊”的外壳。

周星驰也好，日本“漫才”也好，他们的喜剧都是从生活中来的。

人生有多苦，他们就能从这种苦里提炼出夸张的甜来。出色的“无厘头”喜剧，之所以值得反复看，是因为你在不同年龄、不同阅历下，会对同样的疯狂笑料产生不同的解读。

当重温旧片，你发出苦笑，才算咂摸出周星驰们的用心来。

喜剧难得，因为出色的喜剧，需要创作者很聪明、很细腻、很有才、很强大。郭德纲形容好的相声演员难得，因为这一行“赖汉干不了，好汉不愿干”。

我已经很久没享受过如此纯粹的、有扎实剧本的喜剧盛宴了，它让我在如今格外艰难的生活中，获得了特别有力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