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依兴 /文
多年以来,我已经很少看小说、戏剧之类虚构的文学作品了,因为觉得现实世界既精彩纷呈又纷繁复杂,现实大于想象,比虚构的世界更加吸引人。最近几年居于天台桐柏山,看古村落,拍“山里人家山里人”,接触到的都是纯朴的面容和纯净的心灵,自己的内心世界也仿佛得到了过滤和洗礼,对那些当代虚构的文学作品,特别是对那些以描写尔虞我诈、猎奇呈怪为能事的虚构文学作品,更不感兴趣了。
我认真阅读《江南》杂志2021年第6期上的小说《米勒》,是因为这篇小说的作者是我所熟悉的作家卢新华。43年之前,我被卢新华的《伤痕》感动;3年前,他“闯”进天台山琼台书院,与他的一席长谈,更“闯”进我的心里,总觉得话犹未尽。我多次邀他再来天台山,只是他远在大洋彼岸,又因疫情,相约两年多了至今未能如愿。
因为关注卢新华其人,进而关注其文。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米勒》的作者是卢新华,我是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阅读一篇写远在大洋彼岸的故事的虚构作品的。但读完全文之后,却被深深震撼,觉得这篇小说值得一读。
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十分鲜明。米勒、图图、吴怀宇、吴非,还有作为叙事者的“我”及其妻子,一个个人物形象,有的长篇铺排、精心展现;有的寥寥几笔,似乎漫不经心地说到这个人物,但不管是哪个人物,我读来都感到栩栩如生,颇有电影中的镜头感、画面感,令人难以忘怀。
米勒是作者塑造的一个最为突出的人物形象,是小说的主人公,一切故事、一切叙事,都围绕米勒展开。米勒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引用作者的评论来说,米勒如果“用一种几何图形来描摹他,他应该是圆的;如果用一种物理状态来形容他,他应该同时是柔软和坚硬的,一如铁海棠;如果用一种行迹来表示他,他恰如萍踪鹤影;如果用一种神情来描绘他,他是笑口常开的,一如弥勒……”
还有作为叙事者的“我”为米勒墓碑撰写的碑文,也把米勒的形象作了概括性的交代。这个碑文其实是一副颇含哲理的对联:“漏者自漏,无漏者何来漏。逢者非逢,重逢者未必逢。弥勒米勒,米勒者非弥勒。米勒弥勒,米勒者亦弥勒。”
我认为读懂了这副对联,也就读懂了米勒这个形象,也就读懂了作者塑造米勒这个人物的内在思想和哲理。这副对联中有四个关键词贯穿小说的始终,或者说贯穿米勒人生的始终。一是无漏,他的人生从童年即被他的师父植入了追求无漏之身的人生使命,他自己心心念念,矢志不移的追求也是无漏之身。但最后米勒终究有无修成无漏之身,作者留下了悬念,同时也留了究竟何谓漏何谓无漏的谜题,让读者自己去思索与破解。第二个关键词是重逢。米勒与图图的重逢,既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作者把这种历尽人生曲折之后的重逢,写成了“比离别更残忍的重逢”。重逢,是米勒与图图分别之后许多年来的期盼,也是图图心中如火苗般不曾熄灭的梦想。最后两人如愿重逢,但重逢之日就是别离之时,并且是天人相隔的永别,作者写出了这种无比残忍的重逢。第三个关键词是米勒。经过作者刻画,米勒两字与一个人的传奇经历和思想情感联系在一起。第四个关键词则是弥勒。米勒与弥勒在外形上相似,在佛性上也有那么一点相通。当然这种佛性不只局限于“开口便笑”“大肚能容”的特性,还有更深层次的悲悯情怀与佛学意义上的看空解脱自在。当然作者也并没把米勒简单地刻划成弥勒佛的形象,甚至可以说此米勒非彼弥勒,两者大相径庭。对联所表述的亦是亦非模糊交叉的说法,给人以许多想象的空间。
图图是小说中除米勒之外的又一个重要人物形象。图图与米勒之间那种不是兄妹却胜似兄妹,不是恋人却胜似恋人的深厚的独特的情怀,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我既为图图和米勒之间的深情而感动,也为作者高超的文学表达能力而折服。在写米勒燃指供佛时,作者写道:“他的这一举措更让她绝望——燃烧的虽然是他的手指,熄灭的却是她心里残存的那一点希望与他结合并有个自己的家的烛光……她却是在眼里流着泪、心里滴着血的状态下,双手颤抖着为他清理完创口。”作者在写到米勒在赌场上偶尔见到面貌酷似图图的一名被称为“小邓丽君”的发牌员时,先是写等“我”再注意起他的时候,发觉他似乎已无心打牌,而是时不时地对着发牌员发愣。当米勒得知这名发牌员并非来自他的祖国,排除她与图图有任何联系的可能性后,他似乎有些失望,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最后似乎再无心玩牌,就收拾了面前的筹码,捧在手中,站起身,弯下腰,恭恭敬敬地放进“小邓丽君”的筹码盆,并说道:“我今晚不想输给别人了,就输给你这个小妹妹吧。”说着便起身离开了。
通过这些细节,米勒与图图的深情已经跃然纸上。后来,图图在偶然的机会看到米勒的照片时,她“忽然一下子卡了壳,瞪大双眼,头一低,同时将手机朝眼前猛一拉,差不多都要贴在眼睛上了……”她详细了解相关情况,并且忽然一反伶牙俐齿的常态,中文夹着英文磕磕巴巴地说。写到图图得知米勒在跳蚤市场卖货,要到周末才能相见时,她不顾一切地要去见米勒,即便暴雨仍要前往,她还安排好与米勒相见之后请他住到家里,准备开启人生新旅程。
在米勒于重逢之时遽然“坐化”之后,图图料理了他的丧事,“很悲切”,“很疲累”,还准备把米勒的遗像挂在家里,从言行的细节之中,米勒与图图的情意展现于读者面前。米勒这个人物形象,也因他与图图之间至为感人的情感而生动起来、丰满起来。
米勒和图图活动的空间,主要有柬埔寨、中国、美国等多个国家,米勒还到过许多其他国家。就我个人而言,虽然也有过一些出国旅游的经历,但对国外的一些生活情况,所知不详。《米勒》作为小说虽然说是虚构的故事情节,但我更愿意把它作为一个真实的故事来读,因为人类的情感,无论国家、民族,都有其相通之处。
我也愿意把文章中的“我”视作卢新华本人的人生经历。文中的“我”给予米勒最大的理解、最深的同情。白居易听了琵琶女的一曲弹奏之后,发出“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之感叹,白居易的泪和琵琶女的泪可以流在一起,卢新华(文中的“我”)与米勒的泪也可以流在一起。有些东西,可以跨越地域,跨越时间,不受时空的拘束。我想如果由卢新华本人来谈人生感悟,能够讲得既生动又深刻。期盼疫情过后,在天台山脚下听他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