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笔成趣

年 馍

钱国丹

(国家一级作家,有趣的老太太)

感谢山西朋友,给我寄来两大箱“霍州年馍”。

记得小学一年级的一篇课文: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从前地主吃,现在自己尝。

但那时的我不知道馍馍长啥样。问老师,老师说,等你们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们家乡种双季稻。晚稻收毕,田里结了薄冰。冬天的农田一般都种苜蓿,来年春天,紫云英牵牵绊绊郁郁葱葱,乡亲们把上半截刈来喂牲口,下半截则铡成四五寸长扔在田里沤肥。少有人奢侈地种小麦,因为小麦生长周期长,要耽误春耕牺牲些稻谷为代价的。

所以我们极少有“劈劈啪,劈劈啪!大家来打麦”的场景。“馍馍甜,馍馍香”成了遥不可及的童话。老师让我们长大了再说,我这一等就是半个世纪。

五十多岁那年,我随一个代表团去了西安。我发现这个十三朝古都满大街亮着“羊肉泡馍”的大小招牌。但我们这支队伍是吃桌饭的,谁也不好意思擅自出列去另觅野食。

但我心里在想,我必须溜出去一回,要不我这辈子就和馍馍失之交臂了。

那顿晚饭,我特意留着点肚子,饭毕就拉了位伴儿,向附近的一间泡馍店奔去。

店门口有只大油桶改装成的煤球炉在熊熊燃烧,上面坐着一口直径一米的大锅,剁得小块小块的羊肉、羊杂碎在锅里欢腾雀跃,发出了诱人的香气。

我们在一张小桌上坐定,一位服务生拿过一口大碗,另一手抓过一只巨无霸馒头,他的手指上下翻飞,啤酒瓶盖大的馍片像雪花一样从他的指缝里飘落,一会儿就是满满的一碗。接着他把碗端到汤锅旁,舀了一大勺滚蹿蹿的羊肉杂碎汤浇在馍片上。

我们向他要了口空碗,把泡馍一分为二,两人就呼啦呼啦地吃了起来。那味道,确实好!

回来的路上我在琢磨,我巴巴儿想了半个世纪的馍馍,不就是个大馒头吗?是南北各地的叫法不同?还是做法和味道有别?我们虽然吃到了馍馍,但那是泡在香鲜浓郁的羊肉汤里的,并不是馍馍的本身的味道啊!

年复一年,我没有再接触到馍馍。直到春节前我收到这“霍州年馍”。我电话喊儿子让他来拉去一箱,将另一箱倒在餐桌上。我的妈呀,憨态可掬的龙、鱼、兔子在餐桌上跳着翻滚,一只只精神饱满。还有几双白白胖胖的小手向我伸来,撒娇般地要我抱抱;更有层层叠叠的玲珑宝塔,弯弯绕绕的云头如意。每一个馍馍的脖子、腰眼、腹背上都嵌着鲜艳玲珑的红枣,亮人双眼、暖人心窝,一派喜庆吉祥。

哦!这就是年馍!我数了数,有60只呢。想起“从前地主吃,现在自己尝”的句子。我拥有这么多的馍馍,岂不成了大地主了?于是我在朋友圈里广而告之:打地主,分田地。请大家到我家来吃年馍分馍馍。

来了几位朋友,他们吃几口就说撑了,让他们多带些走又客气着。最尴尬的是,他们来时还给我捎来各色年货。于是我赶紧打住,否则就有“借馍敛财”之嫌了!

此路不通。咋办?

我把馍馍装袋,冷冻了一袋,冷藏了一袋,冰箱里放不下了,就晾在茶几上。从此,我们老两口自力更生,每天努力用年馍喂自己的肚子。

这馍馍非常瓷实!用北方人的话说,那是用没有发酵的“死面”蒸的。同样拳头大小的一个馍馍,分量是我们这儿馒头的一倍。我和先生都垂垂老矣,挖吃红枣没问题,但这种干馍却不是那么容易咽得下去的。我只得把它们掰成小块,顺手扔在面前的盘碗里或杯子里,于是我发明了“菜汤泡馍”“鱼汤泡馍”、牛奶泡馍和“咖啡泡馍”,自我感觉还喜洋洋者矣。

我想起西安的羊肉泡馍。心想如果是那一种,我肯定会胃口大开。可是附近的菜场并不见羊肉。听说外卖可以有,于是就下单了一份羊肉煲。货到打开一看,首先向我招呼的是一只鸡爪子!接着又“侧泳”出一对鸡翅膀,再接着又冒出几个鸭脖子;总而言之,就是锅鸡鸭杂碎,连点羊味儿也闻不着!我们把馍掰在这冒牌的羊肉汤里面,很艰苦地吃着。当晚去了儿子家,诉说受骗上当的委屈。两天之后,儿子的朋友从青海给我快递了一条羊腿!

我百度了怎么煲羊肉汤,终于吃上了“钱氏羊肉泡馍”。

但一整条羊腿,一大摞年馍,对于我们二老来说,还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上午下楼时,我见了那位天天为我们打扫楼道的清洁工。我双眼一亮就迎了上去:“阿姨,能帮我分担些馍馍好吗?”阿姨在睁大了眼睛,她大概也和我之前一样,不知道馍馍是啥东西。待我回到楼上拎下一袋塞进她手里时,她那沧桑的脸笑开了一朵花,说:“红枣馒头啊!”

我忽然觉得,和她们分享东西,是多么轻松愉快啊。

2022-02-14 涉笔成趣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37194.html 1 3 年 馍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