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晃晃的午后,我做了场甜美的梦。梦见老家的房子里,我在祖母的床上酣睡。祖母笑意盈盈走近我,伸展的手心里,是一小撮洁净饱满的葵花籽。“这瓜子好吃,给你。”她也爱吃,但是全递给了我。她念叨着已准备了茴香,还差些什么,要自己加工晒些好吃的葵花籽。我急切地追问,还差什么?
祖母生于1901年,卒于1996年。一晃离开我已有二十多年。然而对祖母的思念之情从未离我远去,每次追忆,都是刻骨铭心的眷恋。
我三岁时,母亲跟随父亲到离家三十多里地的大田小学校办厂做工。那时候,父亲在大田区教办工作,两个姐姐在大田小学上学。我留在老家,交由守寡的祖母抚养。彼时,祖母已经74岁高龄,但身体依然硬朗。父亲、母亲、姐姐们每个周六回家,然后在家住一晚第二天下午又匆匆离去。小孩子对父母总是最依恋的,更何况一大家子人在一起是多么热闹、欢乐。每一次预感到他们要回大田,我就紧紧拽住母亲的衣角,死活不松手。最终他们都是在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离开。这样的场景,让祖母万般心疼。后来,当父母要离家去大田,她干脆先把我背往邻居家,一路走,一路哄我,邻居家在捣麻糍或者做麦饼,我们去看看,馋嘴的我居然就信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孩子,基本上没有零食可吃。有一回,村里来了个加工爆米花者。我看到有邻居拿着自家的白米去加工,一会儿爆米花的香甜味儿就弥漫开了。我兴奋地跑回家,要祖母也拿米去。但是祖母拿不出加工费,又不好意思开口向别人借,就拒绝了我。我失望得嚎啕大哭。一位邻居挑唆:“这么嘴馋的孩子,该打一顿!”祖母回她:“已经不能给她吃的,干嘛还要打她!”祖母有她自己的一套带娃办法,我无理哭闹时,她不恼火也不规劝,自己忙着手头的活。等我哭得无趣自行平息了,她无事儿似的,给我洗脸洗手,然后夸我是小乖乖,我也就不好意思再闹了。
待我懂事后,祖母已是八十多岁。村里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曾对我父亲这样评价我的祖母:“你娘是真的贤淑,不但心灵手巧,勤俭持家,而且通达人情世故,不逊大家闺秀。”确实,祖母虽不识字,但能用丝线在三寸金莲鞋上栩栩如生地绣出荷花,能帮助邻居用自己种的苎麻做出蚊帐,能剪裁并缝制家人穿的衣服,能纺纱并织成漂亮的蓝花腰带。有一次,她想摸索家里的母鸡是否要下蛋,结果母鸡从她手中挣脱跑了,她居然说“逃之夭夭”。邻里之间,她从不家长里短说闲话搬弄是非,每天忙着自己力所能及的活计。祖母有四个妯娌,其他几个妯娌之间偶尔会有点小矛盾,但是每个妯娌对祖母都很敬重,有事没事,经常过来与祖母唠唠嗑。我母亲和伯母每天同一个楼里进出,一个“大姆”一个“小婶”地叫着,从来没有发生过口角。我们堂兄妹之间也一直互相关爱,感情深厚。我想,这得益于祖母的贤明和传给我们的良好家风。
我渐渐长大,祖母一年年老去。我参加工作那年,祖母已91岁高龄。我的单位离家近百里,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交通还不是很方便,几个月难得回家一次。每一次我回家,祖母浑浊的眼睛顿时会有光,她第一句问我的话必是:“囡,你什么时候回去?”如果回答明天就回去,她的眼神会一下子黯淡,很落寞地说:“明天就要回去啊,不能多在家几天?”如果说在家能呆四五天,她的神情就如同遇喜事一般。
现在回想这些往事,我都心痛不已。我没有想到晚年的祖母是那样的孤独,那样的需要我给她带去热闹和欢乐。那时候,乡邻们为了生活得更好,已经陆续离开故土往宁波、大田等城镇搬迁,我家四合院里的邻居也只剩下三户还住着。平常他们都忙着自己的农活和家务,没有闲工夫坐祖母身边陪她聊聊天。祖母每天都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等着吃饭,等着天黑。
1996年农历11月初,年迈的祖母开始卧床不起。11月26日晚六点左右,我回家了。那时候她已经昏迷两天。我直奔祖母床前,轻声呼唤“嬢嬢。”祖母奇迹般地清醒了:“宝贝,你怎么知道嬢嬢生病了?”然后拉着我的手,向我诉说自己哪儿疼哪儿疼,让我给她揉揉。我的两个姑妈和几个堂嫂在边上看到这一幕,都很惊讶祖母为什么会一下子头脑这般清晰。我把手伸进祖母的被窝,揉着她干枯的双腿,忍不住泪如雨下。祖母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我,她仿佛忽略了周围所有的人,就这样静静地享受着我的陪伴。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你没吃晚饭吧?饿了吧?他们给你有做吃的吗?”然后催我去吃饭,说自己好多了,不用再揉。
晚饭后,我回到祖母床边。当晚八点半左右,祖母催我去睡觉。我看着精神状态不错的她,就离开到隔壁的房间睡觉了。父母与姑妈陪在祖母的房里睡。晚上十点左右,我被父亲“姨!姨!”的低喊声惊醒,连忙起床去祖母的房里。而祖母,任凭我们怎么呼唤,再也没有醒来。父亲说,他听到祖母要起床小解的声音,连忙过去搀扶。祖母坐在床边的马桶上嘟囔了句“怎么拉不出啊!”就慢慢地垂下了头倒在父亲的怀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祖母的离世,是我第一次经历与至亲的人阴阳永隔。很长时间,我都放不下“再也见不到祖母”的执念,心情沉浸在悲伤中。我很遗憾在她生前,没有理解她的孤独,给她多一点陪伴;很遗憾,没有每次回家都买她爱吃的肉包子;很遗憾,没有问过她需要什么。她想要的,也只是很朴素很普通的,我是有能力为她做到的啊!然而,这些遗憾,已永远无法弥补!多么希望,祖母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感知我对她的愧疚和深切的怀念。
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