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敬业
(翻译家、华东师范大学法语教授)
写下这个题目,心头着实纠结:是否应该是椒江旧事?可我对椒江这个近几十年才启用的新地名非常陌生,而且我回忆的旧事都与当年的海门相关,想到海门老街的牌楼仍在,于是心结顿解了,还是用这个题目吧。
据家谱考证,我的先辈自宋代起即定居黄岩,所以毫无疑问我是黄岩人。但非常不好意思,我今年80岁了,在故乡台州前前后后总共生活却不到15年。我出生在黄岩城关司厅巷,不久即随父母移居海门;7岁那年新中国成立,我又返回祖居黄岩城关东禅巷,直到17岁考入华东师范大学而最终离开故乡,一直定居在上海。因少年时期有3年在杭州读初中的经历,所以我在黄岩总共也只生活过7年。
打我记事起,只知道家里租住在海门的四明会馆隔壁,房前有一个典型的四方道地。通衢桥、万济池等是常常听大人们说起的附近地名。我父亲每年有大半时间在上海做橘子生意,等春天商务结束才回海门。他受上海文化环境的影响,对子女的教育非常看重。从我两岁起,他有空就教我认字板。他剪好许多方形白纸卡片,用毛笔写上正楷字,每天教几个,附带讲解意义。如学到“孔”字,他除了字本身的意思,还讲个孔融让梨的故事。我很喜欢这种寓教于乐的学习方法,积极性很高,经常主动缠着父亲识字。我们一起上街时,父亲会指着店招、广告等上面的字考我,检验并巩固我的知识。就这样,我到四岁就认识了近千个汉字。父亲想让我上学校去读书,但当年学校认为我实在太小,没同意,第二年,我终于由姐姐带着进了海门中心小学一年级。
75年过去了,许多记忆有些模糊,但有几件趣事仍然值得一提。海门中心小学很注重学生的动手能力培养(应该与当年学校里的进步教师的教育理念有关)。我们有手工劳作课,强调手脑并用。老师教用青丝泥做砚台,用毛竹做笔筒,用五彩油光纸做风车等等。虽然我因年幼常常被作业搞得狼狈不堪,手笨戳破出血,脸抺得像戏曲大花脸,做不好作业哭鼻子……但也在种种挫折中得到小小的锻炼。有一个喜剧场面我至今难忘:由于我喜欢唱歌,又长得胖墩墩的好玩,有一次早上在操场升旗时,老师竟要我到台上去表演。可是当我立在台上看到下面那么多同学时,呆立着忘了要唱什么,惹得全场哄笑,我被吓得大哭起来。老师见状不妙,立刻把我抱下,换上了同班的金可人同学。金可人引吭高歌,换来阵阵喝彩,也难怪他日后成了台州的音乐界名人!
我在海门中心小学时,举行过几次敬师节,就是让学生送礼给老师。到了那天,学生送的各色礼品堆放在教室的课桌上。礼品不规定价值、丰俭,任由学生自愿赠送,但都是实物,没有礼金。现在想来,国民党统治后期通货膨胀厉害,教师生活艰难清苦,学生和家长借此也向老师表示敬意吧!
我家在海门的生活并不平静。1945年日寇战败投降前夕还扰乱过一次海门,我们全家避难到南野份,我的大妹妹就出生在那里。我父亲不仅在上海做黄岩蜜橘生意,还与人合股在海门开了一家文具店。这家店除了文具用品,还兼营一些书籍。也正是凭借这个便利,我父亲给我购买过百本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生文丛和五十本一套的世界文学丛书(可惜忘了书目)。这些读物陪伴我童年的学习生活,也启蒙了我的文学意识,让我得益终身。
1945年抗战胜利后,我们家从四明会馆隔壁搬至北新椒街靠近码头的地方。楼下是父亲的新民文具店,二楼是全家居住的地方,我小妹妹就出生在这里;而最有意义也令人终生难忘的是:1949年5月,我们就站在这里的二楼窗口前,目睹了解放军列队由北向南进入海门,建立了新的人民政权。
离开海门65年后,我应邀在台州市图书馆做法国文化讲座。海门已改名椒江,我成了回来寻梦之人,真正的“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啊!承蒙毛旭馆长热情安排,我在少年居住的北新椒街(现名海门老街)重逢了阔别65年的小学同窗金可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是大陈岛垦荒队员之一,我也与有荣焉,但更上心头的却是当年海门中心小学唱歌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