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斌
(搏击界的厨子)
我小时候的志向并不是当作家,而是开舞厅。一到晚上,我披上斗篷,坐在漆黑的角落,冷冷盯着旋转的宇宙灯,思考人类是不是恐龙变的。背景音乐应该是一首进行曲,与崔健的摇滚形成二重奏。穿着喇叭裤的人们,因为争风吃醋扭成一团。
这是上世纪90年代的事情,我趴在沟壑纵横的课桌上做白日梦。桌里塞满了石灰粉、砖头,还有小说。
我爱阅读,但还不认识王小波。如果认识,白日梦里应该会增加一个情节:舞曲高潮时,联防队员破门而入,大声喝道:“全部拉到学习班!”我在角落缩成一团穿山甲,朝着队员眨眼睛,怀里揣着汗津津的《黄金时代》。
梦中我流了口水,数学老师叫醒我。他将30°角两边延长了一倍,问我多少度。我说,应该是60°了。话音刚落,他朝我射出一段粉笔,却被我一个侧闪轻松躲过。他咬牙骂道,你个寿头。
我不爱说话,大家都认为我是寿头。包括我爸。他对我妈拳打脚踢,打完后,不忘语重心长教育我一定做个有良知的孩子。
我是个怂包,只会点头接受。
他还说,你如果不学好,以后就同对面那混蛋一样遭人嫌弃。我爸说的混蛋,是真哥。
真哥是我村裁缝的儿子。生得白面朱唇,长发盖耳,架副近视眼镜。无论春夏秋冬,他都穿着一件蓝白色运动衫,袖管里藏着一把美国枪刺。听说这是他的爷爷在战场上从一个敌人手里夺得。
这把枪刺象征着家族的荣誉。真哥十二岁就凭它征服东部四镇。很多成年人,都以跟他后边瞎混为荣。
我家和他家只隔一条污浊的小河。早起晨读,我很大声。这时真哥就倒挂在沿河的防护栏上,紧抱双臂,闭着眼睛作钟摆运动。他的长发在晨雾中飘扬,像是春天的柳絮。
我怕真哥。有时候在街上遇到了,也是低着头匆匆躲过。他神色冷峻,步态嚣张,像条巡视领地的公虎。我想,我和他的世界永远不会有交集。直到有一天,真哥在老街游戏厅门口叫住我:喂!读书人!帮我鉴定一下这是什么书。
他递给我一本皱成尿布的书籍,眼神闪烁着求知的渴望。我拉平富有弹性的封面,赫然发现上面写着“黄金时代”。
真哥解释,小衙内为了讨好他,特地孝敬他这本书。他如着了魔般不知翻了多少遍。越看越觉得这是一场阴谋。因为他的内心,对这个世界起了疑心。
我们的伟大友谊就从那一天开始。
那年我13岁,真哥15岁。我们坐在尘土飞扬的马路边,闻着拖拉机呛人的浓烟,一起重温王二21岁生日那天的情形。
“我过二十一岁生日那天,正在河边放牛。下午我躺在草地上睡着了。我睡去时,身上盖了几片芭蕉叶子,醒来时身上已经一无所有(叶子可能被牛吃了)。亚热带旱季的阳光把我硒得浑身赤红,痛痒难当。”
王二的叙述,让我突然领悟到,文字原来是有色彩和温度的。
看完《黄金时代》,我整整一个星期不想讲话。人的自由意志,到底要修炼到何种程度,才可以把荒诞和扭曲,揉成一出深刻的喜剧。
从此我化名王二,他化名浪漫骑士。我们一起游荡在晒满鱼干的小镇,四处寻找小波的遗稿。
我爸最终因为我的变化而惶恐不安。
以前他规定我上桌吃饭必须先夹青菜后夹肉。我很顺从。有一天我突然决定先夹肉再夹青菜。他在旁边喋喋不休,以至于对我妈大骂不止。我猛地掀翻了餐桌扬长而去。暴风雨过后,我爸一脸谄媚地递给我一支香烟,旁敲侧击地打听是不是真哥在背后搬弄是非。
我说,其实你就是一个虚弱的男人。他掩面而泣,从此开始自暴自弃。
两年后的秋天,那是一个燥热的下午,我咀嚼着几根长了白毛的菜根,手里捧着小波的《唐人秘传故事》昏昏入睡。真哥上门向我道别。他说他要出海帮人捕虾。他要穿过马六甲海峡,去寻找虬髯客归隐的地方。都说虬髯客长生不老,他要问他到底有没有爱过红拂。
他把枪刺送给了我,偷偷告诉我一个惊人的秘密。其实这把枪刺只是他在跳蚤市场买的赝品。当年他爷爷确实去过战场,只不过从敌人手里抢到的,只是一颗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