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
(台州籍考古学家)
“儒林”二字,搭配真是传神。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道理,在儒林,也不例外。
说起来的确无奈,出身寒门的读书人,想要出人头地,正经的出路,只有参加科举一途。而举业则必须学好时文。时文,即八股文,一种规范、刻板的应试文体,洋洋万言,除却“之乎者也”的圣贤腔调,据说实质内容则近乎没有。
对醉心举业的童生来说,八股既是唯一的进身之阶,也是真正的学问。八股行不行,等于肚里通不通。八股做好了,任凭什么文章都难不倒,要诗就诗,要赋就赋,一鞭一道痕。而检验八股行不行的唯一标准,就看科场上中不中。正如马二先生所言“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孔子有孔子的举业,孟子有孟子的举业,那就是游说列国,汉朝董仲舒的举业是举“贤良方正”,唐人的举业是诗赋,宋人的举业是讲理学,而本朝“用文章取士,这是极好的法则”,就是孔夫子再世,也要念时文、做举业,否则“哪个给你官做”。他们的所谓举业,其实就是做官。
周进与范进,都是八股时文的能手,除了做“花团锦簇一般的文字”,别无所能。在我们今天看来,两人深受时文之苦,深受时文之害,但在他们侥幸成为老爷以后,都是时文的坚定卫士。魏好古提着诗篇来请教,周进大怒:“像你这样做童生的人,只该用心做文章,那些杂览,学他做甚?”范进比起周进来,似乎还要彻底,堂堂进士,山东学道,索性连苏东坡都没听说过,被自己的幕客捉弄也不自知。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时文才是正经的事业,而抒情遣怀、风花雪月的诗赋之类,只是些“粗心浮气的说话”。
两位老爷果然是“烂忠厚”“没用”的人。其实,当时在举业之外,另有一条轻松、潇洒的进身之路,那就是想方设法做名士。名士到底与汲汲于功名的“俗人”不同,必须有点吟花弄月的本领,做名士,必须会作诗赋,同时对历史、对时事最好也有点标新立异的看法,比如认为“本朝的天下,本来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明朝就不成个天下”。
贫民出身的牛浦郎,根不正,苗不红,偷来《牛布衣诗稿》,豁然开朗,“原来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老爷来往,何等荣耀”,于是就冒充牛布衣招摇撞骗。老实说,牛浦的见解,比范进之流要高明一些,在“大宴莺脰湖”之类的场合,装作风雅,饮酒作诗,冒充名士,才是结交权贵、跻身上流社会的捷径,整天泡在枯燥乏味的圣贤书和制义选本中,又何苦呢?
小说中的名士,他们在做什么:游手好闲、摇头晃脑、自吹自擂、互相标榜。名士们的口头禅是“各处诗选上都刻有我的诗,今已二十余年”。自吹之余,也不忘攻击一下八股时文,“我们名士都不讲八股的”,只要写一手漂亮的诗篇,“只怕比进士享名多着呢”。名士看不上时文,可偏又撇不开“进士”的诱惑。
在时文中吃尽“苦中苦”的人很多,但有幸像范进一样成为“人上人”的很少,落魄的只能以教馆、卖文等“不正经”的勾当了此余生。而欲以诗赋一鸣惊人、结交上流的名士,又将如何?得偿所愿的人也极少,通常只是些大话连篇、既穷且酸、行事古怪的“高士”。名士,名士,就是“有名的呆子”的意思。
在吴敬梓笔下,时文与诗赋,都是书生们讨生活的饭碗。但这两口碗,都装不下新鲜的珍馐,只有一股迂腐的酸气扑鼻而来,如馊物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