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生活在溪边的缘故吧，村里无论男女，几乎每一个都极喜欢游泳。

村前山脚下，母亲河始丰溪蜿蜒流过，在水流平缓处，形成了几个天然的游泳池。这些游泳池，就是我们夏日的乐园。

那时候，村里小孩多，哪里都是热热闹闹的。哪怕再安静的街弄，冷不丁，也会窜出一群追逐打闹的小孩。“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是司空见惯的。而最最喧闹的地方，则要数我家门前这条小河了。

这条小河由人工从始丰溪引进来，从村的南端流向村北，在村北的小学操场前打个转，留下一个大池塘，最后折个弯，顺着一条河，又流回始丰溪。小河宽约两米，每隔一段就铺有几块石板桥。这些石板桥，平日里主要是方便村民洗衣服、洗被子、洗菜、洗米与洗刷各类杂物的。小河不叫小河，也不叫水沟什么的，村里的人都将它称作坝。

我们村处在母亲河的上游河段，这水自是清澈甘甜。每天拂晓，趁还没开始洗刷，全村人家家主劳力挑一对水桶，到小河里挑水。一千多个人口的大村，家家都得喝水，每天早上挑水这场面，不用描绘，也可以想得出是如何热闹的场面。没有一家人的生活离得了水，何况村前这条河给大家提供了这样的便利，因此，你方唱罢我登场，这条小河从早到晚、从年初到年尾都忙忙碌碌，热闹非凡。

我家门前因地理位置特殊，几乎成了全村的集散地。如果把整个村比做一个长方形，我家恰位于其中一条长边的中点，这个中点通往另一条长边的中点是一条宽不到两米的石板路，这石板路将村分成了南北两半。两条长边，一条位于村东，一条位于村西，村东有人人羡慕的小河，一天到晚有太阳，村西紧靠山脚，午后就晒不到太阳了。这样的位置，当然，紧邻小河的村东正中是最最热闹了。因为路分南北，这里又是一个三角地，略微开阔，再加上此段小河上石板桥特别多，所以村民们都喜欢往这里聚，一边在河上洗点东西，一边畅快地聊聊家长里短。

小河的时光，多数是属于妇女们的，但夏日里的午后，小河就成了孩子们戏水的领地。在进入村东边大溪里的几处天然游泳池前，家门口这条小河是孩子们操练泳技的最好处所。如果说村外水域是游泳池的深水区，门前小河就是浅水区了。对于生活在水边的村民来说，怎能让自己的孩子成旱鸭子呢？而小孩们似乎也天生对水感到亲近，两三岁时就成天往小河边跑。

小河水不深，水满时也才到大人大腿，但对多数小孩来说，或到腰部，或到胸部的，正好。初入水时，就扶着石板桥与河沿小心地转，有时上身趴着石板桥，两条小腿使劲地拍打水面，想象自己在水里游泳的样子。入了水，仿佛这水有黏性似的，就总是赖在水里不肯走。父母们有自己的事，也懒得管，由着孩子们，爱在水里泡多久便泡多久。天天泡在水里，有时带个脸盆，有时带个充气的拖拉机轮胎，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母忽然发现自己的孩子居然懂得了潜水。懂得潜水，离会游泳也就快了。孩子们都是无师自通的，会点潜水后，就开始像泥鳅似的在石板桥下钻来钻去。等到能够一口气钻过相邻的四五块石板桥后，这潜水的本领也就相当了得了。

我们几个住在水边的孩子，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吃了中饭，就迫不及待地跳进水里。进了水后，大家开始互相比拼技艺，把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搬了出来。有时在水底憋气，看看谁先扛不住；有时在水里潜水追逐，看看谁最快；有时比拼潜水钻石板桥，看看谁潜得远；有时弄个硬币或者小石头，扔在水里，看看被谁先摸走。比完了这些，又随机分队，开始打水仗。

打水仗，最让人兴奋。两队分列，各自站在石板桥两侧，拼命拍打着水面，将水泼到对方脸上。一个个孩子喊声震天的，将静谧的中午搞得喧闹不已。后到的孩子，就随便选一边，三步并成两步，窜进水里，也哇哇地叫起来。我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喊破了喉咙也没人管。大人们午休的午休，做事的做事，也不嫌我们太吵闹，路过河边的村民即使被水溅到也不以为意。火热闪亮的阳光下，只有知了才是知音，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凑着热闹，为我们伴奏。水仗打得乏了，我们就趴在石板桥上休息，有的则像青蛙一样四脚八叉地趴浮在水面上，嘴里吐着水泡泡。

有时，我们也学跳水，跑到河边人家建在高处的道地，蹲在石板凳上一跃而下。胆子小的就站在低一点的台阶上往下跳。跳到水里，溅起的水花四处乱飞，把小河边的泥路、石路搞得透湿透湿的。要是偶尔还能将过路的某个熟人溅得一身水，大家就呐喊着叫好，特别的满足。

在家门口这个浅水区里玩得浪里白条似的，要是不能到村外的溪里正儿八经地游泳，那是要被人笑话的。因此到了八九岁、十几岁时，大家就会呼朋引伴的，踏上村前的机耕路，穿过杂草丛生的大草坦，再翻过被推土机推起来的石子坝，来到真正的深水区练习游泳。始丰溪沿着山脚蜿蜒流淌，在一处岩脚边盘桓，形成了形似猪肚的一个水潭。这个水潭，村里人称它为更橱岩潭，是全村男性聚集最多的一处游泳场。踩着滚烫的鹅卵石，孩子们来到了水潭前，一个个将自己脱得一丝不挂，随手将衣裤扔在石子滩上，飞奔入水。

说来也奇怪，那时的我们尽管没有大人陪伴，仿佛天生就对自己有保护意识。我们虽然一个个下了水，也并不是不知深浅地就往深水里窜，往对岸游，而是先在靠近岸边的浅水里玩着。然后才是渐进式地试探着往深水里游，直到确认自己能游到对岸才大胆游过去。水深处两到三米，水底特别冰爽，潜下去，耳朵还会隐隐地作痛。胆大的几个，就像鱼儿似的往这些地方钻。胆小的则在稍浅的地方玩闹。

到了这潭里，才真正是如鱼得水。不管哪一个孩子，没过几天，胆子也大了，原本不怎么会游的竟然就会游了。小脑袋浮在水里，小腿一伸一缩的，像只小蝌蚪似的，想游到哪就游到哪。有人说这种游泳叫狗刨式，比起城里人学的蛙泳，姿势太难看。但农村孩子并不在乎这个，只要在水里玩得痛快就是了。更何况，我们中的不少人还会自创一些游泳花样。要是偶尔有个在外地归来的高中生或者大学生，有模有样地在眼前游几次，眼尖的同伴随即光明正大地偷师，就把它学会了。于是，更多的人也就会了。

在家门口小河里玩的游戏，到了这深水潭，才更有用武之地。在这里，不用担心被石板桥碰到，也不用担心距离太短，难以尽兴。要是比谁潜水潜得远和快，只要往下游尽情地潜就行。想要扔个硬币，尽管用力往深水里掷去，然后大家各显身手，游过去，再往水底钻。灼热的阳光下，水底白光一闪一闪的，并不都是硬币。要想抓到手，总得下去几回，好好分辨才行。潭水透明如镜，只管睁大眼睛，在水里好好瞧着便是了。要是想与平地上追逐一样，水里的追逐，必让每一个人追到力竭，甚至头昏眼花。要说在这水里没危险，偶尔似乎也会有。当你玩到乏力的时候，呛几口水是常有的事。若遇到腿抽筋的时候，有时也需喊一喊同伴过来帮帮忙。当然，也有胆大的同伴一点也不怕，他知道抽筋的时候，将腿伸直，手指勾住脚掌拼命扳几下就能缓解。我还记得有那么一次，在潜水到了一处急流逆流而上时，反复潜了几次难以前进，因乏力正被水冲回深潭，心里有点发慌，这时身后一个长我几岁的同伴用力在我脚底推了一下，我才脱了险。

父母们有自己忙不完的事，他们从来不曾想过，我们到溪里游泳是需要陪伴的。只要我们开心，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到饿了自然就会回家找食吃。我们是那样的自由，以至于经常玩到饭也忘了吃。有时上午十来点，便约了几个伙伴出去到外边溪里游泳去了。游得累了，就躺在石子滩上晒太阳，等到头发晒干了，身上发烫，又跳到水里再玩。等到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咕噜咕噜叫，才想起回家吃饭。有时正准备回家，又有一拨人来游泳，心头的那股劲还在，就任由肚子咕咕叫也不回去，又和他们一起继续游泳了。直等到下午三四点钟，所有人回去时才回家。

每一个孩子几乎都是贪恋着潭水的，有时今天这一拨在一起，有时明天那一拨在一起，总是有那么些人整天泡在村外的水潭里。有时候，天热得早，村里小学还没放假，有些人中午也跑到溪里游泳，校长气不过，就把大家的衣服裤子全收走了。没了衣服自然回不了教室，只得继续泡在水里等待。大约过了一两刻钟，校长悻悻地将衣裤送了回来。挨了批评的孩子，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穿好衣裤后赶紧跑回了学校。好不容易捱过一个星期，周末就又是放纵的日子了。

那时候村里的男孩子们，几乎没有一个心中想着学习，要是能够在课堂上认真听，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就算是好学生了。课余时间，完全是我们放飞自己天性的时光。天热了，看着身边流淌的水，心头整天是压不住的痒痒劲，恨不得整天泡在水里不起来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