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岁月

钟山牌手表

金时锋

(穿了一辈子制服)

一封加急电报摆我桌上。

正文五个字:“明日到泸父”。电报是按字数计费的,读着拗口,但能看懂,父亲明天来,那时我在四川泸州当兵。

父亲来队当然高兴,但来的不是时候。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部队为落实毛主席“野营训练好”的指示,每年冬季用一个月时间千里拉练。父亲来队时,离部队出发只有一天,况且这一天有半天拉练预演,有半天物资准备。

电报发自陕西宝鸡,猜测父亲是出差顺路来,过宝鸡就是四川。我拿电报找宣传股黄副股长汇报,重大问题必须要报告的。黄副股长说,欢迎来,你收拾好个人物资就行,预演不用参加,陪爸一天,招待所我帮你联系。话不多,很温暖。

这一天在盼望中等待。到晚上七点多,营门口哨兵通知我接客人,我把父亲接到集体宿舍,拿出事先准备的干粮水果让他吃点。来看望的黄副股长说,旅途辛苦,喝点热汤吧!他叫一名干事上家属院去,让他爱人下一碗面条,特意交代不放辣椒多点汤。

他坐下陪我爸聊天,介绍我的情况和部队即将外出。我爸得知给我放假一天很感谢,但坚决不同意,说和儿子见个面就高兴,不能有任何影响。

晚上无人时,父亲说这次来给你带了块手表。这让我很惊喜。那时的手表,不是有钱就能买到,凭券购买,在所有券中,手表和自行车券最紧俏,因为嫁女娶媳妇能有一样就很体面。父亲说,正巧有个机会,单位一个同事的女儿南京大学读书,毕业后在南京成了家,帮买了块南京手表,价格40元。而上海表是120元,南京表因价格便宜很难买。

父亲把用别针别在内衣口袋里的手表掏出给我,沉甸甸,亮晶晶,表带是履带式的。表盘上有两个醒目汉字——“钟山”,采用的是毛主席“钟山风雨起苍黄”的手写体。“钟山”下面有一行汉语拼音,最下面是“中国南京”4个字。

第一次拥有手表的心情是多么激动,睡觉时我试着戴到手腕上,戴表的手始终放在胸前,生怕压着和磕着。在被窝里,时不时地把手表放到耳边倾听秒针的走动,尤其夜深人静的时候,“嘀嗒嘀嗒”声音听起来更加匀称而有力。我能想象手腕上有个手表是多么风光,有些人不是特意挽起袖子露出表带吗?那时候部队干部戴手表普遍,一提拔排长每月工资五十三元五角,买块手表没问题。而战士的津贴费第一年每月六元,第二年七元,第三年八元。假如你戴块手表,肯定是家里人买的。那么,每周一次的班务会,全班人会对你火力全开,什么“缺乏艰苦奋斗思想”“享乐主义”“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什么帽子都有。那时我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思来想去,这手表不能戴。

第二天一早,我把想法告诉父亲,父亲表扬我想得周到。他说,手表带来了不用带回,你包起来放好,退伍回来可以带。考虑到即将外出野营拉练,我把手表用手绢包好锁进了抽屉。

父亲在部队的一整天,上午团里的拉练预演,我照常参加,父亲跟着看热闹的群众看了整个过程。一个步兵团一二千人,轻重武器全副武装拉到忠山脚下的六中大操场,非常壮观。父亲说,很难得看到。下午,我先准备个人野外携带物资,剩点时间陪父亲在营区转了一圈。晚上,在招待所陪父亲聊天,不到十点,他就催我,快响熄灯号了,回去吧,明天还要行军呢。

第二天凌晨,为了保密和不扰民,从起床、吃饭到出发都没有号声。我相信父亲一定会在家属堆中为我送行。他离队时,我请留守的老乡送到车站,愿他返家途中一路平安。

手头有个喜欢的宝贝,就像找了个漂亮的女朋友,每个周末都想着要见面幽会。野外拉练归营以后,白天,手表还是锁在抽屉里,因为军队是统一号令没有个人支配的时间;夜晚,我总要拿出来看看,因为机关经常写稿子,看看加班到几点了。

有一次,我看手表无意中让同室的战友看到,我相信他不会去打“小报告”。但心里没底呀,就像《红楼梦》中的丫头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偷情幽会被鸳鸯撞上一样,鸳鸯讲“我横竖不告诉人,你放心”,司棋还是吓出病来。对组织隐瞒是个问题,我拿着表主动找黄副股长汇报,他把玩半天说,机关兵戴个几十元的手表没啥大惊小怪,你不戴是对的。黄副股长是我在军队最崇敬的人之一,给我很多帮助。我退休后在椒江有了房子,还专门请他两口子到台州来,玩得很高兴。

第二年,我提拔干部了,手表才堂堂正正戴到手腕上,公开示人。钟山牌手表陪伴我有七八年的光景,修理过两次,都不是机械原因,是因我使用不当造成。一次是洗衣服没取下进了水,表盘起一层雾,钟表师傅打开擦拭后就好了。还有一次不小心重重摔一跤,砸破了表盘,表也不走了,跑了几个钟表店都修不了,这手表在四川不普遍,没有配件。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选送到南京的军校读书,特意带着这块摔坏的表。周末跑了几个地方都没人修,在新街口的一个钟表店,师傅说现在很少有人用这表了,花几十元钱修理不划算。我说,我修的是念想,这表承载了我太多的东西。

2023-07-02 军旅岁月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77635.html 1 3 钟山牌手表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