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国丹
（国家一级作家，有趣的老太太）
龙舟鼓咚咚地响了，大人小孩的心都怦怦地跳了。
我说的龙舟，是指我娘家乐清柳市“象山郑”的龙舟。雕刻得非常精致的龙头龙尾，彩绘得五彩斑斓的龙身龙鳞。三十六个座位三十六把短桨，头尾各配长艄一把，还有司锣、司鼓、司旗各一人，共四十一人。
“长艄”是特别长的桨，并不划，只是架在船头船尾当舵用，有了长艄，龙舟才能稳稳地前进而不会因摇晃而影响了速度。
不是哪里的龙舟都有资格配置长艄的。“郑家湾”郑氏是大姓，他们的祖宗叫郑畋，十八岁会昌进士，历任兵部侍郎、吏部侍郎和司空平章事。《唐诗三百首》选了他的《马嵬坡》：
玄宗回马杨妃死，
云雨难忘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
景阳宫井又何人。
郑畋原籍河南荥阳，致仕后，他的儿子隐居到乐清象山脚下。有这么个老祖宗在那里撑着，我们的龙舟自然比别处的高出一筹了。
别处的龙舟很渴望得到一支长艄。他们备好了香烛酒菜，把龙舟划进了郑家湾，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拜谒仪式，认了郑家湾的龙舟为干爸。郑家湾人高兴了，就赐他们长艄一支——仅仅是一支而已，绝没有两支的，这就叫“级别”。但对方已经很满足了，带走这支长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都可以夸口下去。
持长艄的人，兼做“蹿龙头”工作。蹿龙头是高难度动作，首先得有极好的弹跳水平，当然也得有极好的平衡能力。他每一蹿都蹿得高高，这时龙舟已前进几米，他得计算好这个距离稳稳落下。蹿起，落下，再蹿起，再落下，和三十六支划桨配合得十分默契，让龙舟如虎添翼，飞快地向前射去。
我娘家多宽大的河流和浩淼的湖泊。否则，龙舟就难有用武之地。龙舟出行，有做独龙表演的，有双龙争强三龙斗胜的，更有群龙战得难舍难分的；比赛时，十条龙舟齐头并进，龙头昂得高高，龙尾潇洒飞扬。健儿们奋力地举桨落桨，动作整齐划一，掀起了惊涛骇浪，云绕雾缭得连人影也看不清了。两岸是人山人海，摇旗呐喊的，欢呼雀跃的，还有发痴发癫的。那种盛况，可以和奥运会激烈的竞技比赛相媲美。
有一年端午节我回娘家，车子到达柳市那条长百余米的公路桥上，忽然不动了。探头看看，桥面上是一溜长蛇般的车队。原来桥下的龙舟鏖战正酣，司机们停了车，乘客们都争先恐后地下车扑向桥栏杆，尤其是外地的客人，他们惊喜地欢呼着，庆幸自己遇上了这样盛大而壮观的场面。
每年过了春节，我们的龙舟就要从“龙舟屋”里被请了出来，进行一番仔细检修，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农历四月，龙舟训练就开始了。下水的那天，锣鼓喧天，炮仗齐鸣，点香燃烛，祭拜天地，祭拜河神和龙王。有结婚、添丁，或考上大学等喜事的人家，都要扯上两丈红绸，给龙头龙尾披红挂彩，把龙舟打扮得喜气洋洋的，也给自己祈求快乐和吉祥。
划龙舟的都是精壮汉子，智力和膂力都十分了得。司鼓是总指挥。来不及出门的人，只听鼓点就知道龙舟们在干什么，咚，咚，咚咚，鼓声平淡，那龙舟只是在赶路。密密的一串长音，是龙舟转桨了——龙舟从不调头，只是转桨，健儿们一齐抬身，齐刷刷地转身一百八十度，齐刷刷地重新落座，龙尾朝前，逆向前进。鼓声越来激越，如马蹄，如急雨，我们就知是斗得如火如荼了，鼓声如狂飙，如雷霆，那就是我们的龙舟大获全胜了。
划龙舟是非常艰辛的运动，也是非常有趣的娱乐。我们的龙舟划到哪里，那里的村民就放起炮仗迎接，他们用几个三尺见方的大盘子，把酒菜、粽子、香烟等等送到河埠头来，犒劳我们村的健儿们。
司旗的人绝非寻常。那旗很大，旗杆很长，吃着风，在船头站立都困难。可是司旗的却能把旗帜打出花样，打得猎猎作响。他左边一划，右边一兜，那面旗比一支桨还管用，拨着龙舟向前蹿去。
农民们长年从事农业劳动，肩膀、腰板、四肢都久经磨炼，强壮得很，只有臀部薄弱。可龙舟恰恰是坐着划的，屁股磨损得厉害。那时候村子里没有药品，惟我家备有红汞、碘酒和紫药水。烂了屁股的邻居们都跑到我家，我用棉签蘸些药水一一递去，让他们把屁股涂得五颜六色。
豆腐佬阿三每天清晨挑着他的豆腐担子，走村串巷地叫卖豆腐。龙舟比赛的日子，他不走大路专走河岸小路了，我们村的龙舟划向哪里，阿三就跟到哪里。太阳很毒，他总是戴着一顶破草帽。听到有人喊买豆腐，他歇下担子，一边划拉方块，一边吹嘘我们的龙舟怎么怎么雄壮。可我们的龙舟也并非百战百胜，赢了，豆腐佬把草帽推到背后，扬起一张意满志得的脸；输了，他连豆腐也没心思卖了，把那顶破草帽扣得低低的，灰溜溜地回村来了。好像他就是龙舟，龙舟就是他，输了就没脸见江东父老了。所以，我们的龙舟这天在外胜败如何，只要看豆腐阿三的破草帽就知道了。
划龙舟时节，是村子里最和谐最团结的日子，哪怕恨得几年不说话的，哪怕刚刚打得头破血流的，只要上了龙舟便拼尽全力，同仇敌忾。男人在外头赛龙舟，女人自觉地做好后勤服务工作。大太阳烤的，热吧？一天到晚拼命划桨，累吧？争强斗狠，上火吧？还有那皮开肉绽的臀部，发炎吧？女人就在家熬绿豆汤，加了冰糖早早地放凉了，等丈夫、兄弟，或者是儿子们回家狠灌一气。
我们村许多房子临河而建。那一天，焕嫂正在窗下搅着一大锅波浪滚滚的绿豆汤，我们村的龙舟和邻村的龙舟拼上了，她的丈夫和两位弟弟都在船上，一个个拼上命去划，可两龙相持着不相上下。焕嫂那个着急啊，她一边挥舞着勺子，一边大声呐喊：加油！加油！再加油！龙舟划过去了，一大锅的绿豆汤，全被她泼到地上去了。
我们的龙舟，早就划出国门去了，并在国际龙舟大赛和全国龙舟大赛中屡屡获奖。不信，你去我们郑家湾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