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遐想

冬心的清凉世界

张林忠

(空军退役军人)

一张小桌、一碗茶水,一方小院,一把懒椅,不紧不慢摇着扇子,望着星光点点。幼时家贫,三间简陋茅屋。每逢夏日,最是酷暑难耐。一到傍晚,家家户户忙完农活,都到马路边乘凉。可眼下时代变了,红尘滚滚、人间喧闹,人的心境也大有不同,想必没有几个人能安安静静地消受这夏夜的清凉,求闲则成了一种奢侈。

早些年,读到冬心先生在《回廊独咏图》的题诗,犹觉身临其境一般,浑身通透,无上清凉了:“苹末清风四面凉,有心人立小回廊。才看月出云初起,便笑云忙笑月忙。”这种不同于一般人的意趣,想必是冬心先生散淡却浓烈的心境,以及浪漫天真,还是让我们看出他是一个心怀高古天性散淡的“三朝老民”。这正是朱良志先生说的“他的冷艺术就是一冷却剂,将一切躁动、冲突、欲望、挣扎等都冷却掉,他要在冷中,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中超越出来,与天地宇宙,与这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智慧的声音对话。”

后来,再去读他题画的自度曲:“荷花开了,银塘悄悄。新凉早,碧翅蜻蜓多少?六六水窗通,扇底微风。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其清淡雅趣,予人以宁静之美感。由荷和莲蓬忆及旧人,而且是一位有着纤纤玉手的优雅女子,满池荷花与长亭幽人,散发出浪漫的消夏意趣。

炎炎夏日,诵读金农这首“出之无心”的自度曲,会获取到一种闲适悠然的舒畅的心情,不觉使人大呼过瘾,那是真的!大约五年前,也是夏天,西湖的荷花开了,西湖之畔的唐云艺术馆,第一次见到《金农诗词题记草稿册》,内心感到是一种偶遇、至诚通神的狂喜,我几乎是以膜拜的心情诵读着这些诗稿。最雅的消暑,大概就是读读冬心先生的文字、看看他的画,或偶尔抄写,也不失为一种心灵上的体验和交融。

冬心先生的江湖清凉极了,自度曲和画是冰雪做的,或者是水做的。要不然,我们看他作品,总是透着一股清凉之境。冬心先生的艺术是冷的,他的冷在西方庵的题壁“此时何所想,池上鹤窥冰”,在于那一朵荷花“野香留客晚还立,三十六鸥世界凉”。冬心一生未仕,布衣终身,渴望的理想在现实之中被击得粉碎,难免感时伤事,心情低沉。在他的眼里、笔下,自是清凉一片。于是,把心事都付诸窗外荷塘、一丛幽篁和几片芭蕉,笔下的流露终归是无声的呐喊:“故乡三五耆英,晚香冷艳尚在我毫端也。”“干墨渴笔,枝叶皆古俨如快雪初晴,微风不动,想作者非(以)娟媚之姿悦人也。”

因为喜欢冬心先生,喜其诗、书、画,喜其所画的竹、梅、鞍马、佛像、人物、山水,而他的自度曲更令人爱不释手。有的自度曲在不同的画作上,变了法地反复使用:“乍凉时候,荷花开了,不晴不雨,吹不动扇底微风。渚宫水殿,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在这样营造的颇为小资场景之中,想必我们的消受,会被演化成一种古典的美吧。渴望得到冬心先生真迹,无奈市场的价格太高,我又如何消受得起呢?只是这种心情,犹如池塘里的荷花一日如一日地长了起来,但缥缈得像池塘之中的晨雾。终归经受不住这种诱惑,一日在网上购得一件复制品,挂在书房,日日欣赏。

不会欣赏艺术的社会是沉闷、无趣的,而拥有一个有趣的灵魂,至少可以安顿内心的彷徨。或许,在经济高速发展、物欲极度膨胀的时候,像“行人午热,何物能消渴。想着青门门外路,凉亭侧,瓜新切,一钱便买得”,这般有趣的事情还是试着去体验的。西瓜本是平常物,冬心的画简洁、简单,只需要一片红瓤黑籽的绿皮西瓜,便道出了个中的境界,口中便有了一丝清凉,心中也为之一动。

没有愁绪的回忆是苍白无趣的,冬心先生为我们构建的后花园,可以喝茶喝酒、写字吟诗,聊天听曲,亦大可以慵懒地卧在荷花池子中央的亭子里,敞怀酣然大睡,任凭四面清风掠过,吹散世间所有的烦恼,只有快意和舒适:“欧波亭外水濛濛,记得今秋携钓筒。消受白莲花世界,风来四面卧当中。”冬心先生在这二十八字中取了“风来四面卧当中”,寥寥几笔,构建起自己的天地。单“消受”二字,便把冬心先生在白莲花的世界中那种率性天真、“随我江湖去”的畅适描写得淋漓尽致。这样的风月当是遥不可及的绝响了,与时下满眼俗物的城市,明争暗斗的较量,也浑是千瓣心香了。

但这种随性野趣在陶渊明身上亦可见:“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人生坠欢如梦,荣华富贵皆是过眼云烟,不若北窗置榻,下卧遇凉风,风景自然是一时之新了。

不过,追求冰雪之交不坏身,想必也是冬心先生所要追求的另一种清凉境界吧。在《杂画题记》中,冬心先生不无得意地写道:此幅是予游戏之笔,好事家装潢而藏之。复请予题记,以为冰雪沍寒之时,安得有凌冬之芙渠耶?昔唐贤王摩诘画雪中芭蕉,艺林传为美谈,予之所画亦如是尔。话虽浅白,寓意深远:说芭蕉也是夏荣冬枯之物,大雪纷飞的季节怎么会有绿叶芭蕉呢?但是王维依然画了《雪中芭蕉》,在艺林传为美谈,我画《雪景芙蓉》是与王维画《雪中芭蕉》也有一样的用意。

《雪景芙蓉》表现出了中国文人在传统中应有的一种情怀——凌冬芙渠、雪中芭蕉皆为不坏之身。金农好收藏砚台,好刻砚铭,亦因对芭蕉的喜爱,在一大蕉叶砚上,他刻下了砚铭:“芭蕉叶,大禅机。缄藏中,生活水。冬温夏凉。”所以,他将自己置身于芭蕉林下听雨、悟禅:“翠幄遮雨,碧帷摇影,清夏风光暝,窠石连绵,高梧相掩映。转眼秋来憔悴,恰如酒病,雨声滴在芭蕉上,僧廊下白了人头,听了还听,夜长数不尽,觉空阶点漏,无些儿分。”雨中芭蕉,绿意尤浓,冬心先生听了还听,而夜长不尽,恰似蒋捷听雨:“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也许,秋雨对于中年人来说,是最容易引起联想的。秋雨最伤感,皆由秋雨急缓交错,断断续续,而秋雨打在芭蕉叶子上,就像是一首蕴含了诸多情感与万千感喟的曲子:“绿了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向竹间生。秋来叶上无情雨,白了人头是此声。”金农这幅《蕉林清暑图》,芭蕉叶上的三更无情雨,点点滴滴都落在人的内心深处了。

虽内心多少滋养出文人的翰墨因缘,心中向往地遁入山林濯足、卧石看云的闲逸的幽情。但终归是新时代的人了,难免抑制不住甘于寂寞的情绪,书画也只是生活中的小插曲,从来都享受不到冬心先生清冷的浪漫。只是六七年来,机会凑巧,把冬心先生片纸只字都收来耕耘,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更靠近他,被他的一缕清气所滋养。

在我脑海里,会经常浮现冬心先生这样的一个形象:秃头大脑门、后脑勺一根金钱老鼠尾巴,胡须连蜷,脚穿一双猩红色布鞋,粗布条纹玄色衣衫,拄着一根细长的竹子,漫步在院子里,身边或者还有一只名叫“阿鹊”的小狗,亦是淡定而从容。

“四扇已于两窗红薇花下写成,颇有清润之气,送还定博一噱也……”在一则写给友人蒦亭十二兄的手札里,使我读到了金农众多手札中最美的句子。这又是怎样的一个美妙充满诗意的地方?半开的窗棂,院子里的红色的紫薇花开正艳,一句“两窗红薇花下”,幽远的诗意,几个意象,把我带回到那个“独占芳菲当夏景,不将颜色托春风”、紫薇花盛开的夏天,回到了冬心先生在广陵的寓所。

一个初夏的早晨,“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蜂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紫薇花在艳阳下更加妩媚,一切都是那样美好。面对如此令人愉悦的景致,冬心先生捻一管毛笔,胸襟沾满高旷,在夏日的枝头轻舞飞扬,以无比轻快的心情完成了朋友“蒦亭十二兄”定制的四件扇子。“颇有清润之气”,冬心先生自然是得意的,清润之气给炎炎暑日带来了丝丝凉爽。

“两窗红薇花下”,使我分明感觉到了250多年前的风吹过时空,犹如《诗经·国风》之《豳风》包含山野草泽的自然气息,这种气息在扇子的开阖之间回旋,冬心先生独自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红薇花,拿着扇子端详,又合上,世界鲜美而透明,依然清风袅袅……

2023-08-13 人间遐想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80934.html 1 3 冬心的清凉世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