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时锋

（穿了一辈子制服）

别说年轻人不相信，连我自己也难以置信：这么大的一个国家，竟发行票面金额一元钱的国债。

你不能不信，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们国家发行的国债中确有面值一元的，我就保存着这么一张国库券。

国库券正面图景是大型的挖煤机，在大写一元的汉字下，标有年号1982年，主色是浅绿蓝色。有意思的是背面，在这张和伍元人民币等长略宽的票幅规格上，全文印上《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九八二年国库券条例》，共十一章约700字。在一张纸币上印国务院条例，让人觉得很新奇，估计以往没有过，今后也不会有。字很小，我拿放大镜能看清楚。中间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部印章很大，后来发行的国库券中，背面只有图案不印条例，且财政部的印章也小很多。一元券存世量很少，被收藏界称为国库券中的“猴票”。

1982年，我国的改革开放进入第四年，遇到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经济下滑，国库收支严重不平衡。为了调整和发展国民经济，适当集中各方面财力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国务院确定发行国债，筹集资金，摆脱困境。

考虑到那时人们的生活都很困难，发行的国债分为个人购买和单位购买两种，票面金额为六种：一元、伍元、拾元、伍拾元、一百元、一仟元。为了给国家分忧，人们在领取工资时不管多少，自愿认购。众人拾柴火焰高，那一年，国家发行的20亿元国债完成了20.3亿元。

在今天投资国债是很受追捧的，因为老百姓手里有钱，投资房地产、股票、基金靠不住，国债最稳当，最放心。债务人是国家，还款保证是国家财政收入，不存在信用违约风险。今年初发行的凭证式储蓄国债，三年期利率3.00%，五年期利率3.12%，尽管利率不算高，一发行很快就“秒杀”。

1982年发行的国债利率很高，国务院条例第四条明确规定：单位购买的，年息定为百分之四；个人购买的，年息定为百分之八，还本付息从第六年办理。这么优惠的条件却没人能去投资，说穿了就是手里没有钱。每月的工资凑合着对付每月生计，计划不好就会青黄不接，手里有余钱的人很少。现在年轻人中有不少超前消费的“月光族”，“月光族”实际上也是“啃老族”，他们有底气这样消费，这是因为一旦遇到什么情况，有人会施以援手。那时很多人都是“月欠族”，每月给家里补贴正常，指望家里帮忙很难。日子过得拮据，买国债凭的就是思想觉悟。

这张一元钱国库券是妻无意中留下的，说起来还饱含辛酸。

那时候我在四川某部队服役，妻尚未随军，带着两岁多的女儿在当地一个塑料厂上班，每月拿四十五元工资。孩子日托，为了省钱，厂里的三个女工把孩子合送附近一户人家照看，每人每月八元。买奶粉水果开销二十多元，自己从家里拿大米，妻说不好意思从婆家拿，每次都回娘家拿米。吃饭花十五元，还有人情往来，我每月再接济一些，精打细算过日子。

塑料厂是个社办企业，八九十人，在当地算效益比较好的。发行国债时，镇里分了六千六百元的购买指标，六千元单位购买的好办，对于六百元由个人购买的指标，厂里定了原则：厂领导每人二十元，中层每人十元，基层每人八元，职工每人五元。妻担任包装小组的组长，买了八元国债。

小组里有位大姐家在农村，爱人因病丧失了劳动能力，治病花不少钱，家里有三个孩子，家庭十分困难。五元钱现在不算啥，那时对一个困难家庭就是个事，要知道，那时的大米不到两毛一斤呢。五元钱能买二三十斤大米！老大姐买国债面有难色，妻悄悄告诉她，啥也别说，先买下吧，而后转给我。这个月妻买国债用了十三元，能开支的钱只有三十二元。

三十二元显然难以凑合母女俩一个月的生活，妻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把困难告诉我和家里人。她明白嫁给军人当个军嫂意味着什么，多大的困难只是左肩换右肩独自承担。哪怕生孩子的大事，那年部队正在野外进行战备演习，我请不了假，妻在一名女工陪同下骑车到医院，医生责怪她胆量太大。为了生小孩“有气力”，这名女工回家煮了五个“荷包蛋”，让她吃下。也许是苍天保佑，也许是运动了的原因，也许是五个鸡蛋的作用，到医院不到半小时顺利生下孩子。

为了克服眼下困难，妻想到了一个创收的办法。她家在海边，从小学会一门手艺：做鱼篰，卖给渔民出海捕捞装鱼用，一担卖七八毛钱。和竹子打交道，最容易伤手，弄不好就伤痕累累。刚进厂时，妻搞过创收，上班带孩子太辛苦，放下了。眼下不管这么多，买来竹子，说干就干。把大竹子劈成八瓣，小竹子六瓣，用篾刀分离篾青和篾里子，做篰用得着的是篾青，篾里子晒干后当柴火卖钱。白天上班忙，晚上待孩子睡觉后在走廊的路灯下做鱼篰。同宿舍的女工很照顾她，有帮忙带孩子，有帮忙打下手，熬更苦干十多天，做了二十多担鱼篰。

满心欢喜卖鱼篰换钱，没想到因刮台风渔船不出港暂停收购。愿望落空了，生活要继续，想到最简单的救急办法向厂里预支下月十元工资。好心的厂长很理解她的难处，厂长说，预支没必要，传出去也不好听，要不我借给你十元，要不把刚买的国库券转给我。妻把十元国库券转给厂长，换回十元钱。

第二年五月，妻带着剩下的三张一元面值国库券随军到部队。那时候部队发行国库券的面值都在五元十元以上，没见过一元的。集邮的同事见了后爱不释手，软磨硬泡，我忍痛送出去两张，剩下一张夹进记事本留作纪念。

一元钱国债的年代慢慢远去，经历者的心头却难以忘怀。每看到这张一元国库券都会生出无限感慨：珍惜好日子，别忘苦日子，舒心地过好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