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故事

母亲的背

金仙春

(生长在乡野间,以文字热爱土地)

山崖边的野菊花开了,一丛一丛,金黄色的花朵,闪着金色的光。墓前的菊花也开了,白色的花朵纯净、素雅,亦如雪白的丝帛。在风雨的侵袭下,墓碑上的字已经斑驳,黯淡,仿佛风霜中的老人。我的母亲就在里头,我在外头,我们隔着生死那道门,隔着思念无尽的海。我已经记不清母亲的容颜,只依稀记得母亲的后背,微微弯曲的母亲的背。

夏天的晚上,一间十几平米只有前门和前窗的低矮房子,闷热得像蒸笼一样。晚饭后,母亲搬出了几把长凳和一块厚桌板,放在屋前的院子里。我们姐妹和弟四人头挨头躺在桌板上乘凉。母亲摇着扇子一边为我们驱赶蚊蝇,一边为我们唱起歌谣。深蓝的天空上,云朵在月亮身边踟蹰,星星眨着迷离的眼睛。母亲的歌谣声如清清亮亮的溪水在流淌,我们在溪水中溯游,渐渐沉入梦乡。

更深露重,她担心我们幼小的身躯着凉,背起我们上楼去睡觉。木梯又陡又滑,她背着我们,一手紧紧抓住木梯向上攀,一手托住背上的我们。我常听到母亲的喘息声,她爬几道就稳住脚吸口气,生怕一不小心把我们和她自己一起摔下来。她小心地把我们放在蚊帐里,扇了一下扇子,又下楼去在煤油灯下做手工。可是楼上太热了,我们热醒了,哭着叫妈。母亲又爬上楼,把我们一个一个背下去,在朦胧的睡意中,我们在她的背上晃悠着,一趟又一趟,楼上又楼下。母亲的背就像那弯弯的月,驮着我们在童年的星空中徜徉。

寒冬腊月,刺骨的寒风冻得人缩起了脖子,池塘里结了一层薄冰。快过年了,一大早,母亲提着一大桶的被单和衣服走向池塘,她弯下腰,用石头敲碎了冰,开始洗衣。她使劲地刷呀刷,棒槌捶着衣服咚咚地响,河面上回荡着响亮的棒槌声,惊得鱼儿游向水深处。母亲的手已经冻得红肿,她没停下歇一会,要赶在中午前洗完。她的背也越来越弯下去,手抓着被单在水里揉,再用力拧干。她一洗就是三个多小时,冷风冰水冻得她鼻子发青双颊通红。她直起腰,捶捶酸疼的背,理了理被寒风吹乱了的头发,提着一满桶被单衣服回家。

已近中午,她要给我们做麦面吃。背弯下去了,双手使劲地揉着粉团,头发上落着点粉。洗了一上午的衣服,她已经很饿很饿了,但她矮小的身躯里好像有无穷的力量。双手握着擀面杖,用力地推开,一遍又一遍。很冷的天气,母亲的额头上却冒出了汗珠。面皮摊开,擀成薄薄的一层,又折叠起来切成细细的条。灶间烟雾腾腾,她抖抖面,放进烧开的锅里。等到热气腾腾的面盛出来,母亲才歇口气,看着我们吃得很香,她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意。热乎乎的面,干净又暖和的衣服使我们在整个冬天里很温暖。母亲的背就像那一艘船,渡我们走出艰难的岁月。

夏日炎炎,屋后的田野上稻子成熟了。一眼望去,稻田就像金色的海洋。母亲握着镰刀,匍匐在稻田里割稻子。汗珠滚滚,湿透了头发,湿透了后背。汗落无声,落在滚烫的泥土里,落在金灿灿的饱满的谷粒上,仿佛开出了金灿灿的花,是母亲脸上盛开的花。她喜悦地喃喃自语:“这一季丰收,可让我们一家吃上七八个月。”她继续挥着镰刀,背弯得像沉甸甸的稻穗,起伏在滚滚的稻浪中。

刚过了立春,严寒还没有退去,所有的生物还在冬梦里沉睡。母亲挥着锄头翻地种庄稼,她要开出一片地,种上番薯、土豆、玉米,那些能填饱肚子的食物,让我们在青黄不接时不至于挨饿。母亲用锄头平整了地,又弯腰播下了种,盖上塑料膜。她从早忙到晚,拔草、浇水、施肥,一次次面朝黄土背朝天忙个不停。几阵春风,几阵春雨,那些庄稼呼啦啦地往上蹿,开花的开花,抽穗的抽穗,结果的结果。到了四月,各家各户的米缸见底了,愁眉不展地向别人家借米。我们却吃上了香喷喷的玉米棒,喝上了甜丝丝的红薯粥。

我们一天天长大,母亲的头发也一天天变白。小妹16岁那年,忽然得了很重的病,头面浮肿,双腿无力,台州医院治疗了几次都不见好转。母亲背着小妹辗转于黄岩、天台、玉环各地求医问药。从家到车站要走半小时的路,她背着三妹出门到车站,走走停停却要一小时才能到。下车后又背起她,去往医院或者哪个诊所。矮小的母亲双手托着小妹的腿,走几步,停下来把小妹往上挪一挪。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默默行走,仿佛在沙漠中行走的骆驼,静默、悲伤、沉重。可是小妹的病却越来越重,头发一大把一大把掉,奄奄一息。借来的钱也已经用光,父亲很绝望,他不想再给小妹治病。母亲坐在小妹床前,泪水直流,她握着小妹的手说:“孩子,你一定要挺住,妈想办法救你,只要有一线希望,妈都不放弃。”那一夜母亲久久未睡,坐到四点多钟时,她带上香和烛,跌跌撞撞往山上走去。路上黑漆漆的,寂静得可怕,偶尔听见野鸡和野兔在树林中跳跃。山路崎岖难走,母亲都没顾到这些,她只想着山上的那座听说很灵验的寺院。仿佛那座寺院在她眼前闪着金光,那是她心中唯一朝圣的方向。她七弯八拐,走了一个多小时才爬到山顶上。推开虚掩的寺院的门,母亲点燃蜡烛,上了香,她泪流满面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祈求着:“救救我的女儿。”她匍匐在蒲团上,微弱的烛光下,她的身影那样渺小,那样无助。

天亮后,母亲从寺院出来,她卖掉家里仅存的两块袁大头银圆,攥着这点钱,她又背起小妹上了去临海的车,第六次住进了台州医院。在住院时,听到同病房的阿婆说起临海城关有一位老中医,她有祖传的秘方兴许能治我小妹的病。母亲十分激动,按照所给的地址,在小巷里找到那位中医的家。她背着一大袋草药回来,仿佛背着她全部希望。在老中医的对症下药和母亲的精心护理下,小妹逐渐好起来,头发也长出来了,乌黑乌黑的像刚出生的婴儿的头发。母亲的头发却全白了。母亲的背是一座山,她是我们的依靠,她用全部能量为我们托起生命的太阳。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我无法表达我的思念和忧伤。在我们家境好转时,母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再也寻她不着,她留给我们的只有她那微驼的后背。墓前的菊花白如雪,凉透了寸寸思念。冷月如霜,无声地闪过天际,谁的童谣还响在我的耳旁。

2023-11-19 故人故事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87890.html 1 3 母亲的背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