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鸿 文/摄
一座城,一匹马,一个人。
万历三十五年的春光里,一位俊朗少年身穿飞鱼服,在驿道上奔跑成一道闪亮的光,目的地——台州府城紫阳街。
这是海飞小说《昆仑海》开篇的一个场景,玄幻、疏离、葱茏、蓬勃,把人的情绪一下子带入,显得苍茫辽远又让人有所期待。
今年9月,海飞携带他的新书《昆仑海》在临海紫阳剧场举行了新书发布会。这让我很惊讶又特别敬佩。海飞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编剧,更是我所尊敬的一位老师。2020年5月,他来临海时,我和作协几位朋友陪他一起去过府城的紫阳街、江南长城,也去过群山环绕的桃渚古城。那时他就说过要写一本以临海、桃渚为背景的抗倭题材小说。没想到,三年之后,海飞就带着他的《昆仑海》呼啸而来。
这本装帧精美的小说放在我的书桌前,我用一个白天和晚上的时间看完,合上书本,窗外已是沉沉黑夜。这黑夜跟小说封面上的那种玄黑不同,隐约弥漫着一阵阵海浪的声音,有海的气息、海的磅礴、海的清凉。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就生活在小说里那一片台州府城外的海边,这种感觉是神奇而微妙的。
小说里的台州府城元素
打开小说的扉页,看到小说目录里的四波题目《日落紫阳街》《雾锁桃渚营》《琉球国长夜》《台州府明月》那一瞬间,竟然有点泪目。我不知为什么会如此动情,这样的名字突然出现在一部长篇谍战小说中,心里有一种恍惚和不真实的感觉。我知道这是小说,小说是虚构的,情节也是虚构的,但看到每日生活且熟悉的地方,如此出奇不意地走向小说、走向银幕,那种真实与虚幻令我有瞬间的迷糊。
小说以台州府城的紫阳街、桃渚营为故事发生地,讲述明万历三十五年春分,锦衣卫小北斗掌门昆仑前往台州与暗桩接头,不料一场大火导致任务失败。为了探寻真相,昆仑与小北斗弟兄们一起前往桃渚营,后又去琉球国,历尽艰险,摧毁倭寇所建的工厂与火药库,破灭倭寇反攻的“婆婆丁计划”,并一一铲除隐伏在台州的内奸、倭谍。故事并不复杂,但情节和构图绝对精彩。我把自己沉浸进去,细细品读。
吸引我的除了故事里的刀光剑影和家国情仇,更让我感叹的是小说里满满的台州府城元素。海飞说自己多次来过临海,他对紫阳街特别有感觉,为此他将紫阳街的腾腾烟火在小说里徐徐展开,让故事的枝枝蔓蔓,发散在紫阳街的一砖一瓦上。他写紫阳街的无人馆琴声,细碎、飘渺,传达出一片久远的寂寞;写紫阳街滚烫的海苔饼,闻得见烤熟的芝麻香气;写紫阳街灯笼在暮色里渐次点燃;写聚兴楼里有人在密集的烛光里念着: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写春分日,紫阳街迎来海边渔民热闹纷呈的花龙滚舞。他还写桃渚营东城门外的河沟旁一片鹅黄柳绿,农妇露出半截肥硕腰身捣衣洗菜;写化龙渠长满了茂盛的水草,水草间有一只懒洋洋的小虾,化龙渠流水在黄昏一路漂远……这些名字、场景如此熟悉又如此真实。平常路过这些地方没觉察它有什么不同,此时对照小说人物活动的历史场所与现实时空,在相互映照、虚实相生中,一些画面纷至沓来。站在紫阳街的幽深青石板上,仿佛感知到春色摇曳、烟火升腾的鲜活印象。经由海飞处理过的地域、人物,在虚构、重塑与打磨后,赋予事物全新的意义和情感。作为一个临海本土人,这样的小说怎可错过呢。
小说弥漫着故事里的“海”
小说多次写到了海,台州府城外的那片海,桃渚营的那片海,琉球的那片海。我想,海飞是偏爱海的,这样的海,是他精心勾画出来的,这是专属于他的故事海。这也是他为小说主人公昆仑打造出来的人生之海。昆仑第一次见郑国仲时,小说里面有这么一句:他望向院子里零碎的阳光,像是望见遥远的台州城,城外那处波光粼粼的海,广袤且深邃。如此广袤而深邃的故事海里,隐藏着一个作家何等丰富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海在小说里无处不在,清风明月,远山淡隐。暮色里的海,月光下的海,浩浩荡荡的海,有着蓝色波涛的海,浮荡着或斑斓或幽暗的海,还有那首:阿父,请带我观海啊/阿父,我要坐在你的肩膀上,你要驮着我/我就能看到海的尽头。这样的场景,这样的画面,有着某种强烈的召唤性。
海飞太擅长构图和设置了,他带着小说中各色的人物,在他打造的故事海里沉浮。苏我明灯亲眼看着马背上的父亲不知怎么就冲向了海边的悬崖,在空中留下一抹掺烈的白光;海浪将阿普托起,阿普青光光的头颅在海水中沉浮,随后就静悄悄地沉了下去;昆仑看见丁山沉下去,海面迅速浮起的是一排升腾的水泡;妖艳的灯盏,在盈盈一笑间点燃一把火,又在海风的帮助下,瞬间将自己埋在了大火的中央……这些人物最终都被海水收走了,沉沉浮浮中他们归于海、沉于海。
这海不仅仅是台州府城外的海,他是故事海里的海,是谍战系列中的海,是小说主人公昆仑海,是被文学、被生活藤蔓缠绕的海。这片海里,有暗箭毒酒、明枪刀光,有爱恨情仇、人间冷暖。这些被时代裹挟的人物,都落在人心这片深不见底的深色海里。他们无法跟普通人一样生活,这是沉默历史的本身,也是小说里每个人的宿命。
小说里诗性的语言和人物构图
一部小说除了故事情节始终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外,最重要的还是小说的语言。小说的语言能倒映出天地万物的清澈。我始终觉得海飞更像是一个浪漫的诗人,这在他的小说里有更充分的体现。他曾经说过:我写小说的状态不是从故事开始,而是从语言捕捉开始的。是的,他的语言是独特的,具有他自己的风格。在这部小说中,他运用了很多闪光柔性的语言,文字轻盈灵动。叙事状物,有着流水一般的气息,充盈着海飞式独特的美感和愉悦感。
飞鱼服、绣春刀,松涛阵阵,阳光在铺满黄沙的操练场上豪迈走过。昆仑抱紧马脖子,看见春风肆无忌惮地迎面撞来,味道香甜,来自青草以及花粉;望见牧童放飞的风筝,似乎给天空送去一件鲜艳的衣裳。笑鱼一袭白衣飘逸,微笑的样子,像一朵偶尔飘过的白云。
在作者的笔下,有着太多这样像散文诗一般的语言。任何文学作品,如果把握好语言节奏和气息,故事和人物就会变得丰盈而生动。在这部小说里,这样的语言俯拾皆是。虽然是谍战故事,作者却舍得为语言恰到好处地挥洒色泽,油画一般地一层一层涂抹上去,清冷而有韵味。运用大量传统文化符号,古琴、绘画、童谣、中药等都成为谍战中传递信息的工具,那缥缈的琴声和悠悠叹息般的童谣,给读者连绵不绝制造出古典式的美感。
《昆仑海》里的人物构图和刻画,充满了人生相关的隐喻意味。海飞有着极高的叙述天赋,他对小说故事和人物进行游刃有余却又不动声色地调整和支配。人物出场看似无意,实际上是精心安排,小北斗七位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有信仰有理想有抱负,他们有着鲜明的使命感和正义感,在“人在吊坠在,北斗永不败”的诺言中,将人性的善与恶,正与邪,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书中人物很多:飞鱼服、绣春刀,一脸英气的昆仑;一身红衣,踩着滑板背着药篓,针针见血的杨一针;一身白衣,声音像清晨琴声的笑鱼;安静得像一段文字的丁山;面似芙蓉、腰似柳条,身上有着撩人芳香的灯盏;长得像一坛三月里的酒水,清凉而妩媚的阿普;人五人六的陈五六;骆问里、楼半步、张望、李不易、牛刀刀、苏我入鹿……他们是故事海里的人物,每个人有着自己的爱和信念,彼此生发彼此关联。从台州城到桃渚营再到琉球国,在暗流涌动、杀戮四起、血光漫天的谍战世界里,他们忧伤而凄美地存在。紫阳街火光冲天的黄昏,桃渚营外隐隐雷声,琉球温热沙滩上升腾起来的昆仑双灯。海飞用细腻扎实的心理描写,深挖复杂人性深处的晦暗,让我们看到了一群前后极具反转、个性鲜明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这部小说向读者传递出来的那种刚强意志、荡气回肠的家国和个人情感,正是《昆仑海》留给我们的丰厚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