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和平 /文
一
秋风起,又是橘黄蟹肥时。北宋黄庭坚有一首诗,写的就是品蟹。我们不妨用方言来吟诵一番。
解缚华堂一座倾,忍堪支解见姜橙。
东归却为鲈鱼鲙,未敢知言许季鹰。
诗的大意是:解开捆扎螃蟹的绳子,厅堂里所有人都为之倾倒。因为要用姜橙来调制,不得不肢解螃蟹,真有点于心不忍。西晋的张翰(字季鹰)曾以想念故乡的鲈鱼为由,向齐王提出辞呈,东归故里,我可不敢说张翰此举很有见地。
这里的“解缚”,方言读作“解步”。
“缚”,普通话只有“fù”一种读法,台州方言承古音,至少有两种读法。作动词,意为“捆扎”“捆绑”,椒江话读如“埋伏”的“伏”,如“束缚”“手无缚鸡之力”“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作名词,指捆在上面的绳索,椒江话读如“跑步”的“步”,如包粽子用的棕榈丝或线绳叫“粽缚”,扎螃蟹的叫“蟹缚”,捆柴禾的叫“柴缚”。把这些“缚”解开来,自然就叫“解缚”。椒江旧童谣有:“一只粽,四只角,解缚褪(音吞)壳,糖蘸箸(筷子,音治)戳,咬口咽落;两只粽,八只角,解缚褪壳……”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算技穷尽。
浙江奉化方言有“腰缚头”一说,读音跟椒江话相合。“腰缚”即腰带,“腰缚头”可解作“系腰带的地方”,即腰部,椒江话有“腰缚头塞牢”。
“缚”,亦可指绳子的材质,如“草缚”“篾缚”“稻秆缚”“棕榈缚”。“稻秆缚”,可指用稻草来捆扎的“缚”,也可指捆扎稻草的“缚”。
清代陈梦雷的《古今图书集成》中,有关嘉定县方言的记载,跟台州方言相合。“缚,绳缚之缚。音符遇切。如俗谓草索为草缚,篾索为篾缚是也。系缚之缚,音符约切。如俗谓缚牛缚马之类。”
举一些文献里“缚”用作名词的例子:
1.唐乾符中,江、淮群盗起,行密以为盗见获,刺史郑棨奇其状貌,释缚纵之。(宋·欧阳修《新五代史·杨行密传》)
2.王策者,本辽酋,为金将,往来河上。泽擒之,解其缚坐堂上。(元·脱脱《宋史·宗泽传》)
3.今日云门解制,犹如螃蟹去草缚,横行直撞,切须仔细。(明·弘歇等编《雪峤信禅师语录》)
二
普通话的“缚(fù)”,对应的台州方言怎么会是“步”,这里面有读音的演变规律。
普通话f(佛)打头的字,和台州方言f、v(可临时读作vo)打头的字(唇齿音),是从古代汉语b(玻)、p(坡)、m(摸)一类的音(双唇音)分化出来的。学者的研究告诉我们,在诗经时代,f和v还没有产生。因此,可以粗略地讲,方言里通常读f和v的字,要是在有些区域或在别的词语上读成了b(玻)、p(坡)、m(摸),可能就是保留了古音。
举例说明。“佛”,普通话读音之一为“fó”,方言为“ve”。如“佛教”“佛寺”“阿弥陀佛”。然而,尼姑,俗称“老佛娘”,温岭话却叫“老白(be)娘”。“ve”读作“be”,温岭话保留了古音,“老白娘”是记音,“老佛娘”是正字。椒江俗语有“挨着你,老佛娘下半夜噢”,轮到你,黄花菜都凉了。
与此相同,门槛(门下的横木),方言叫“地栿(跟‘伏’同音)”。有句俗语,叫“卵卵揩地栿”,现在还有人说。如“渠两个,卵卵揩地栿起,便在组队嬉了”,说的是两个人(男生)从穿开裆裤时起,就在一起玩了,相当于北京人说的“发小”。这里的“揩地栿(刚刚够到门槛)”读变调,可写作“揩地栿儿”。“地栿”细分还有“地栿坎”“地栿头”。有些地方把“地栿头”说成“地薄(bo)头”,“vo”读作“bo”,也是古音留存。
了解这一点后,如果碰到下列情形,我们可能就不会感到惊讶了。比如,为什么广东地名“番禺”读作“番(pān)禺”?为什么杜牧的《阿房宫赋》,朗诵家们把“阿房宫”读作“阿房(páng)宫”?为什么“皮猪肉”的正字是“肥(bi)猪肉”?再比如,越剧《五女拜寿》唱段《奉汤》中的唱词,“看左右,无人经过相救你,顾不得,男女之间有大防。”为什么茅威涛把“防(v)”唱成“旁(b)”?还有很多为什么,大概我们都能自己找到答案。
三
再说说汉语拼音m(摸)。古时的一部分以m为声母的字,经过几个阶段的演变,变成了v,普通话没有v,用w(乌)代替。还是以椒江话举例。如“蚊”字,古音“meng”,如“蚊虫”,现代音“veng”,如“电蚊香”,普通话“wén”。“问”字也一样,如“弗识问(meng)老师”,“做学问(veng)”,普通话“wèn”。再如“味”。古音“mi”,如“味(mi)道”,现代音坚持沿用古音,如“味(mi)精”“滋味(mi)”,俗语有“少吃多滋味,多吃坏肚皮”,普通话“wèi”。又如“万”。古音“mê”,如“千万(mê,音同慢)人”,现代音“vê”,如“万(vê)金油”,普通话“wàn”。还有佛教里的“南无(mo)”等等。
另一个有趣的字就是“微”。古音读“mi”,现代音“vi”,如“微(vi)笑”“微(vi)波炉”,还有“轻微”“细微”等等,普通话“wēi”。“微信”,老派读“微(vi)信”,新派读“微(we)信”。
关于古音“mi”,我们再举一例。“笑mi mi”,《现代汉语词典》写作“笑眯眯”,释义为“形容微笑时眼皮微微合拢的样子。”其实,“眯眯”只是同音字,民间流行的写法,除了“笑眯眯”,还有“笑咪咪”“笑迷迷”“笑弥弥”等。写法多样是因为不能确定合适的字。词典经过权衡,选择了“笑眯眯”为正字。若就字论字,“笑眯眯”里没有表示微笑的信息,大笑的时候也可以“眼皮微微合拢”。“笑眯眯”的本字有可能是“笑微微”,“微”古读“mi”,音义都吻合。词典没有写作“笑微微”,是因为“微”在普通话里不读“mi”。
台州方言有“笑微微(mi mi)”,还有“甜微微(mi mi)”。“甜微微”跟普通话“甜丝丝”义近。普通话另有“甜蜜蜜”一词,“蜜蜜”是入声字(短促),“微微(mi mi)”是平声字(舒缓),椒江方言没有“甜蜜蜜”的说法。
从“解缚”“粽缚”到“老佛娘”“地栿头”,再到“千万人”“笑微微”“甜微微”,说的是古音的留存。探索方言语音的演变,有利于我们更深入地了解方言母语,也有助于现代汉语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