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星 /文
宋代的名臣范仲淹曾在著名的《岳阳楼记》中表达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人生境界:“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中国的士大夫讲究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因此,在中国的历史上,既多杀身成仁之士,也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辈。唐代的白居易用简洁明了的语言表明了古代正直的知识分子,在两种不同境遇下的不同行为方式:“善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但正直者往往能善终少,有的遭贬,有的削职,步入仕途之初满腔热情,满怀壮志,最后落得灰头土脸、泪血斑斑的下场。没有与世沉浮而能在困顿中独善其身,已经是相当了不起的操守了,一双脚从此懒踏红尘,也不管多少故旧仍在青云之上,他只守着自己的田园或浪迹在江湖之上,与方外之人共话,与水上的鸥鹭盟约,任世上花开花落,我自似天上白云悠悠。
江湖,是高蹈避世者的隐逸地。
江湖,是红尘不到处,烟霞明灭时。
戴复古被誉为江湖诗人。江湖诗人在南宋曾成为诗歌流派,而戴复古被推为江湖诗人中的代表。那么,戴复古的诗应该浪迹江湖,不食人间烟火,飘逸着缕缕仙气,歌咏的应该是朝晖、夕阳、水波、蒹葭、白鸥、跳鱼,这些人世之外的自然万象。如果写到炊烟、村落、鸡鸣、犬吠,写到入世的种种情怀,那还算是江湖诗人吗?
自然,你不能说戴复古不是江湖诗人。他一生都在漂泊,在他的诗中,我们看到诗人时而流浪在群山之间,时而独步于江滨月下,但诗人行色匆匆,无暇顾及沿途的风光雪月,他背着行囊,佩着长剑,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征尘。尽管他一生布衣,但是他的理想也是“学而优则仕,致君尧舜上”。从心性上来说,他既不是隐逸诗人,也不是江湖诗人。他的心头贮满世事,他的心中常燃烧着入世的激情。江湖仅仅是他的形迹而已,他走过江湖,而方向和目的地始终是国家和人民。
如果有人给他画肖像的话,我们就会看到,在高岗之上,长天之下,伫立着一位清瘦的诗人,长裾在浩浩无边的清风中飘荡,这是一般江湖诗人的形象,但戴复古的腰间却悬着一柄阳光下闪亮的长剑,他的左手正扶在剑柄上。
消弭了所有入世雄心的人是不会佩剑的,而能一生佩剑,哪怕是在极度穷愁之际都不把剑从腰间解下的人,肯定是壮心不老、穷而弥坚的人。
戴复古正是穷着过了一生的人,无疑他在物质上是穷的,更穷的是他命运遭际。在年轻时代,他也是壮志凌云的。为了实现他的壮志,他开始辞家远游。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外府,命运都没有向他展开过笑容。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心事当拿云”的豪情少年已变成鬓发斑白的老者,他只赢得“诗名满天下”,而行囊已空,皮囊已旧,只有这把剑还随在身边。尽管这把剑也旧了,也暗了,但他还要在天地之间继续走下去,他还要继续追寻他的梦。只要他一息尚存,他就追梦不止。因此,这把剑就始终悬在他腰间。只有在晚上,在漂泊暂歇的客舍,在临睡之前,他把剑解下来,置在床头或枕在头下。“宿处好看剑,客中宜读书”,当在一灯如豆的昏黄烛光下读书的时候,圣贤之志激发起他心中的浩叹,这时他会把剑置于他的书桌或膝盖上,轻轻地抚,长长地吁。抚的是至老不变的壮心,吁的是一生难圆的长梦:
边寒客衣薄,渐喜暖风回。
社后未闻燕,春深方见梅。
壮怀频抚剑,孤愤强衔杯。
北望山河语,天时不再来。
——《淮上春日》
淮河,流经河南、江苏,界于黄河和长江之间。两岸的群众历来饮着同一江里的水,说着同一种语言。南风吹过,北岸人闻到股股稻香;北风吹过,南岸人闻到阵阵麦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来往的舟船迎送着喜气洋洋的新人。淮河,本来是一条流淌着和平的江河。对于戴复古而言,淮河是一条边界之河。异族统治着淮河以北的广大土地,历来通好的北地人民呻吟在异族的铁蹄之下。佩着剑在民间奔走的戴复古,想的并不仅仅是个人或民间的事。“提剑翻然起,中原秋草深”,他期待着朝中人不要偏安一隅,而能心向中原。
现在他来到了淮河边上。他望着这条本来不应该成为边河的大江,这时他想起了诸葛亮死不瞑目的中原统一梦,想起了杜甫的千古咏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仿佛眼前在北风中翻滚的波浪,都成了那些抗金英雄们的无尽血泪:
春风吹绿波,郁郁中原气。
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泪。
——《频酌淮河水》
但是滚滚河水带着英雄们痛恨的泪无情地东流,悠悠天地之间唯诗人在吞声饮泣。这个时候,他的手触到了腰间的宝剑,他把头低了下来,他含泪的眼睛凝视着被岁月锈蚀而晦暗的剑柄,想起百姓的流离和国家的统一难期,想起光华的易老和岁月的蹉跎,诗人怎不抚剑长啸,块垒难平呢:
身健心先老,时危事愈乖。
无成携短剑,有恨满长淮。
——《庐州界上寄丰帅》
即使在他年过八旬,归家终老以后,仍念念不望统一大业。他在写给老朋友的诗笺中,还在抒发他的忧国心事和对还在朝中任职的老朋友的殷殷期许:
吾国日以小,边疆风正寒。
平生倚天剑,终待斩楼兰。
——《归后遗书问讯李敷文》
如果你能注意到,写这首诗时的戴复古是一位风中残烛的老人,是一生梦不成真、失志落魄的老人,是一位穷愁贫病的老人,是一位青年时布衣出游而晚年布衣还乡、未曾食过朝廷禄、做过官家人的老人,我想你肯定会为这位老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胸怀所深深感动。
纵观戴复古的《石屏诗集》,身世之悲和家国之恨始终缭绕在戴复古的漂泊之路上,弄得他的人生处处呈现悲凉和悲壮。即使是旅途上诗友之间的聚别,他也从不作扭扭捏捏的儿女情态,吐露的依然是他有志不获、长梦不圆的激烈情怀,完全不是一般江湖诗人那种超然物外,不关世事的胸怀和口吻:
把剑樽前砍地歌,有何留恋此蹉跎。
心期难与俗子道,世事不如人意多。
莲叶已空犹有藕,菊花虽老不成莎。
扁舟四海五湖上,何处不堪披钓蓑。
——《京口别石龟翁际可》
但戴复古并没有真的遁迹江湖,他也不会遁迹江湖。直到八十岁时,他还在镇江,在离淮河不远的地方。那口伴着他走过漫漫旅途的剑,也如同他日暮途穷但仍然顽强的梦,此时也依然伴随着他的脚步。这时他的子远从家乡赶来,把已届耄耋之年的老人接回到老家。远离前线的老家,这时呈现在诗人面前的是五谷丰登、丰衣足食的和平景象。但时时以国事和百姓为念的诗人在欣喜之余,没有忘记淮河边的人家:
丰年村落家家酒,秋日楼台处处诗。
生长此方真乐土,江淮百姓正流离。
——《久客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