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菊珍
(逐文字而行,酸酸甜甜)
外公和外婆是谨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的亲。
在成婚之前,两人连面都没见过,更甭说了解对方的性格、脾气了。不过,那时候的媒婆说媒,总是要拿双方的“八字”来合一下的。能不能在一起过日子,这看得见、摸不着的八字可重要了。
由此看来,两人的八字,是让双方父母都比较满意的。命运的交集由此开启。当一顶大红花轿将外婆抬进门时,尚在豆蔻年华的她,内心一定是充满了忐忑的。
好在,外公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打消了外婆内心的不安。
外公的家在农村,靠近小镇的繁华地带,种植蔬菜并贩卖是村民们的重要经济来源。外公十分勤快,婚后,他也是一个人干农活,经常起早摸黑,侍弄着偌大的田地,从来不让外婆下地。因为,外婆是缠过足的,那双三寸金莲,给她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外婆踮着一双小脚走路的样子,我至今仍记忆犹新。
因为小脚而干不了农活,外婆内心颇有些歉疚。当看到别家同样缠足的媳妇都去菜场卖菜时,外婆也有过同样的念头,却不被外公应允。他觉得,男主外,女主内,负起养家的责任,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岂能让妻子受累?
随着孩子接二连三地出生,家庭的压力更重了。外公整日忙得像个陀螺,除了地里的活,每天一早一晚,还要去菜场卖菜。因为他的用心,菜也长得格外茁壮,小青菜绿油油的,茄子肥嘟嘟的,丝瓜、冬瓜都硕大又新鲜,再加上价格公道,拿到菜场很快就被抢光了。
为了家庭,外公如此卖力,外婆自然也不会闲着。除了照料孩子和做好家务活,她还学会了编草帽的技能。那时候,编草帽是农村妇女一项很重要的产业,能靠自己的劳动补贴些家用,外婆的内心,必定是欢喜的。她总是一坐就是老半天,不嫌劳累。
那青青的灯芯草又细又长,散发着一股植物特有的清香。随着外婆手指的上下翻飞,灯芯草在她怀中欢快地跳跃着。很快,一个圆圆的帽顶就编成了。
外婆基本足不出户,囿于一方小小的天地,整日围着家庭转,但她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妥。她的内心,是满足的。
外公性格耿直,仗义执言,这让他在村里颇有些威望,大伙一致推选他当了村主任。每天还没吃好晚饭,家里便聚集了一堆人,有乡里的,也有村里的,他们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和外公商量。
看到男人们有事情要商量,外婆会立马放下碗筷,给他们泡好茶水,准备好烟丝,再安顿好孩子们。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丈夫是个能做主的人,配得上自己对他的仰望。
在那个物质缺乏的年代,外公一家的伙食总是非常简单。大多时候,是在烧饭的时候,在饭格上炖些咸菜、咸鱼之类的。一年中几次的“做日节”(相当于祭祖),饭菜可谓奢侈,一般是荤素搭配,大概有八大碗。孩子们在日节这餐品尝过美味后,外婆便会将它们收起来,留给外公一个人慢慢享用。
这并非做母亲的小气,实在是因为家庭困难,无奈之举。在她看来,外公作为家庭的壮劳力,必须保证营养。
外公年轻时,脾气比较火爆。有时候,碰到让他不顺眼的,会如点着的爆竹般。这股火气,或许,也只能向最亲近的人发泄。于是,外婆便常常成了那个受气包。
这时候,哪怕外公说的是错的,外婆也不接茬,任他自说自话,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而外公的火气,就像六月的雷阵雨,来得快,去得更快,两人很快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据母亲回忆,外公在当村主任时,对村民们总是一视同仁,而且经常尽己所能,给他人以帮助。
记得有一个曾在旧社会当过保长的,遭到过各种不公正的对待。是贫农出身的外公的关照,让他免去了许多责罚。
对方为了表示感谢,偷偷地提了一刀猪肉来到外公家。当时正好家中无人,他把猪肉藏在角落里,便离开了。外公回到家后,误以为是外婆收了人家的好处,对着外婆好一顿痛骂。即便如此,外婆也忍了。直到真相大白,外公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了。
平淡的岁月里,两人磕磕绊绊,更多的是相互扶持,走过了近七十年的风风雨雨。
外婆85岁那年,忽然有一天,她剧烈头痛,神志不清。我们都知道大限将至,但不甘心让外婆如此痛苦,于是想送她去医院治疗。
这时,外公站出来反对。他说:“人都有这一天的,你们的外婆一生平安顺遂,从没进过医院,更没有吃过苦。如果让她挂针、插管子,那就是遭罪。就让她安安静静地走吧。活到这个岁数,也心甘了。”
说这话的时候,外公紧紧地握住外婆的手。我看到,从外婆的眼里,流出了一滴眼泪。或许,她是同意外公的说法吧。
我们悲从中来,忍不住号啕大哭。外公却依旧平静地说:“别哭,这样你外婆会走得不安心的。”可我分明看见,一辈子坚强硬朗的外公,转过身去,偷偷地抹眼泪。
这一刻,我相信,外公其实比任何人都舍不得外婆的离开。但他更明白,外婆是不愿意被折腾的。既然无法挽回,不如果断撒手。这或许是岁月赋予的通透与豁达。
外婆去世后四年,也是同样的早春时节,93岁高龄的外公,也追随着外婆而去了。
他们一辈子相濡以沫,这份感情,甚至无法用爱情来定义,但我知道,他们都在彼此的心中,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无论岁月的风霜如何侵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他们彼此无言的承诺。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动容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