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是一个海边山村。小时候在“大山脚”的水田里劳作,仰头望,总能看到半山腰上一座茅屋独自端坐着,青葱悠闲。在我浑身疲乏的时候,多看几眼就觉得很解渴。
周围是起伏的青山,这间茅屋是独一处的绿野仙踪。大人管这种地方叫独份山厂,常说某某一个人住在哪里的独份山厂里,并无太多的惊讶。
我们一帮小伙伴却对这山野茅屋充满了兴趣,青山隐隐处,直觉有仙人住。有一次我们偷偷爬山来此,看到一片金黄的稻草铺在几垛泥墙上,山风徐徐送来泥土和庄稼的清香。四周一张望,发现屋里没人,就蹑手蹑脚走进院子里。茅屋的东面是一个小的侧屋,作厨房的;中间是一个大一点的厅堂;西边是卧室;卧室外是一个菜园子,用竹子、柴棒、葛藤、牵牛花、丝瓜藤、葫芦蔓等混搭起一条长长圆圆的篱笆。院子前面是一排苦楝树,夏天里层层叠叠的碎叶和一串串的紫花,在小风吹拂下,在地上投下阴影,图画似的。这样的地方,一条篱笆墙和一棵苦楝树就足够我们玩一天了。
从大人口中得知,这里住的是一家农户,他来自相邻的佳岙村,户主名叫大盐,带着五个女儿,没有儿子。据说是因为家穷,在村里造不起房子,就住到这山腰上来了。
那时候,盛夏酷暑,每天迈开僵硬的脚步拖着疲乏的身体,跟着父亲后面来到大山脚的水田里割稻,苦不堪言。却常常看到茅屋的主人站在门口的大楝树下的阴影里,吹着凉风,若有所思。偶尔回到茅屋里捧出一碗茶,拿出一把蒲扇,看着篱笆上的天罗花、南瓜藤,悠闲无事……真是羡煞人了。我常常也会在累得不行的时候,征得父亲的同意,爬上岸,悄悄走到那个苦楝树下吹吹风,凉快凉快。有时候也大着胆走进院子,还问他要碗水喝,他很热情。儿时的印象中,这是一个满地凉风的神仙居所,颇有点沈从文希腊小庙的味道。
也有到海里捕鱼的村民路过此地,坐在他门口歇息,要碗水喝,唠上几句的。
然而这样独份山厂,总有许多神奇的故事,有些听起来很恐怖。人们从他家里喝完水出来回到路上,一边抹着嘴边的水就开讲了。故事很多,人们说得绘声绘色,让我们既害怕又想听。
第一个故事是说,这山里茅厂常有野兽来侵扰,咬走牲畜什么的。有一天夜里,黑咕隆咚的,有只老虎来到他的屋后,正要伺机咬猪。这时,他的女儿说:“唉,住在这荒山冷坳里,最怕的就是野兽,特别是老虎。”这时,父亲说,老虎有什么可怕的,住茅屋最怕的是漏,你看天又要下雨了,漏又要来了。老虎一听,这漏比它更可怕,且就要来了,于是拔腿就跑了。长大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故事。
第二个故事说,这里总有神仙路过。有一次,一个非常难看又邋遢的老太婆,路过这里,大咧咧地问他们要吃要喝,还要在他家住。他们一家就把剩下的仅有的米煮成饭给她吃了,自己吃薯干;还把自己的床让给她睡,自己拿稻草铺在灶坑里睡。转天,老太婆早早就走了,也没跟他们打招呼,只留下一口碗一双筷子。大盐就把它们放在介橱里,等到下午,全变成了金子。
也有一些神仙,临走时,告诉他们某日某时有水旱灾祸,传授他们避凶趋吉的方法。那时候乡里经常有上天发怒,要“没朝”“收人”之类的传说。很可惜,随着长大,那些故事里的事记住的总比忘掉的多。留在脑子里最恐怖的记忆是:一个老妖婆在一户独份山厂里借宿,半夜里抓来主人的小孩子,咬着他的指头吃,像吃油煎糕一样“嗉嗉”响。
我也曾经看见大盐的两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大女儿还到我们村的戏班里做过戏,人长得四方端正,演技却不佳,于是常常扮演母亲、祖母等角色,戏份不多,也不难。人们都笑说,她做戏都做长辈的。我也在看戏时看到过他女儿,大约就比我大几岁,总觉得眉清目秀,透着仙气,能到她身边转一下,就神清气爽一整天。
结庐在山野,风凉明月清,是许多文人的遐想。我至今也搞不明白,大盐仅仅是因为穷才住到这里来的,还是有其他想法呢?
其实那时候,在广大的乡村,不时能看到独份山厂。那些人或许天性亲近山野,或是个性特别不合群,或是家穷在村里常受欺侮而无处伸张的,就住到山野来了。清风明月,落得自在,还有就是离土地与海边更近些,劳作方便。
一直很怀念这山厂,我总觉得大盐是个奇人,时常想起。有一次回家时问老母,说大盐夫妇都死了,女儿远嫁他乡,山厂也被拆了。走到那个地方一看,那块曾经冒着人间烟火的土地没在柴禾草丛中,不见一丝痕迹,当年筑屋的茅草早已被风吹走了。
现在独份山厂少了。不过在那些荒凉的山村,村民搬走后,常常留下一个老头或一个老太的,成了另一种独份山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