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 送

张哲明(回首飞鸿踏雪处)

母亲第一次中风治愈后,住回自己的老家,在外工作的我们只能逢周末抽空看看。返回时,怕打扰她,我们有时会悄悄溜走。而正是我们的不辞而别,常常招致她一拐一拐地拖起双腿,挪至马路边,神情黯然地伫立,眺向你可能远去的方向,纵使她什么都看不见。等到我们担心她的安危返回她身旁时,才又开心地露出了笑脸。几次这样的情景后,我们知道,我们的突然离开,会将她的魂勾走的。

于是,我不自觉地串联起记忆中,有关母亲目送的场景……

我年少时,外婆家有客人或亲戚来我家,办好事情后,母亲总是会一步一寒暄地送几程。家到大路只有几十米之遥,但母亲往往能送上几十分钟。走几步,又拉起手说上几句,仿佛有很多的不舍。马上要分手了,她们又走近驻足,面对面聊了起来,尽显别离的依依之情。年幼的我一手牵着母亲的手,一手拿着客人送来的糕点,也不闹,尽情享用这远方客人的美味。但那“执手相看”的送别情景永远也忘不了。

犹记得与客人道别以后,母亲仍然站立在马路边,深情地挥手作别,目送着远客消失在道路的转角。当我以为母亲终于可以回自己的家了,而她总会喃喃自语地说起那人对我们家的好,念叨着不知何时能再见面。牵起我走上去,到达那个挡了视线的拐弯处,她踮起脚尖对着逐渐消失的客人的背影,扬起手来,目送着客人逐渐消失在远方。

一开始,我以为这样的目送不会太多,也好奇母亲每次这样一程又一程地挥别目送,何时是一个终点。后来慢慢地见识了更多的生活无奈、世事无常、生离死别,也逐渐体会了别离的凄楚,读懂了目送的意义,自然习惯了重情重义的母亲,如此送别着。那目送是留恋,是祝福,是期盼,是寄托,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我家兄弟多,长大后,家里兄弟一个个外出求学。除了大哥随父远洋,其他均在外就读,有兰州的,有温州的,且往返时间不一。如果说盼儿子回家过年尚是快乐的等待,那么短暂欢聚后的别离是难舍的,揪心的。热热闹闹过完大年后,正月初八左右,兄弟又要各自远离家乡。特别是三哥,他是读书最远的,又多愁善感。那时交通极不方便,包裹又多,还要多次转车,难免磕碰什么的,家人一起大包小包地给他先送上去往镇上的面包车,再由他自己一路辗转去杭州、兰州等地。每次离别,家人的心情总是压抑的,我们尚可以说一些宽慰的话轻松下氛围,然而母亲快乐不起来。别离前的那餐饭,她没时间也没心思吃,但是她总要先盛几个刚烧好的菜肴,祭祀下祖先,以祈求三哥平安抵校。家门口那条路上的目送,她肯定参加,只是她总是默默地站在最后,一个人嗫嚅着什么,直至车辆开动时,才抬起手缓缓地挥动着。而后,怅然若失地踱回家,坐下来,又是一阵静默,时而几声叹息。那一幕幕“慈母倚门情,游子行路苦”的画面恍如昨日。

父亲与大哥差不多每年也在这几天可以出海远洋了。母亲一般不送至河边,只是站在家旁边的大路上,听着鞭炮声,遥看父亲的船只起锚远航。此前,她不断忙碌着,起航前的一些仪式,父亲、大哥的生活用品,航行必需品等等,总是心心念念,不断提醒、翻找、添置。而每当天气骤变,家乡周边那些出海的船只逐一归航时,又是母亲沿着通向大海的内河河段甚至海岸线一路找寻过去,打听起父亲船只的安危,那种望眼欲穿的归盼,正是远洋前母亲目送中饱含深情的期盼。

上面提到的那次中风后的目送,自然是几十年后的事了。不久,母亲不能再站立挥别,甚至连举手也困难了——那只举不过肩的干瘪的手。只是她仍要蹒跚地跟着我走向我停车的大路,这使我担心起她的安全来,于是我总会提前交代阿姨,叫她放好凳子,先安排母亲坐下,我也特地调整好车的角度与方向,便于经过母亲身旁,看着她举手与我作别。

后来,母亲再次住进了医院,那段时间恰逢疫情,亲人探望手续烦琐,外面等待时间较长。另一面,各地工作均很繁忙,我想去医院里面陪同,总是很难如愿,纵使近在咫尺。难得的一次也是母亲刚住院时陪送进去的,那次我与母亲交流不久,工作原因急于先走,母亲坐在病床边的轮椅上,极为羸弱地抬手至腰间,目光呆滞地看着我,机械地摆动起手臂,算是与我道别了。自此直至两个多月后大哥接她出院,我没有进去看过她。所以那次的目送挥别近乎告别。

回家后,没几天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最多只能瘫坐着。我每次探望后的别离,不知她有无意识。母亲的目送已不再了。

母亲一生深情,一程又一程送别着亲朋好友的同时,也一段又一段地送别着漫漫长路上的自己。

2024-12-08 张哲明(回首飞鸿踏雪处)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216619.html 1 3 目 送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