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隆冬,年关将近。北风猛烈地扫拂着树上的黄叶,黄叶在地面上打着圈儿又飞向远方,寒风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生痛。
天空阴沉沉的,乌云密布,云层中有一些亮光透出。人们都说,这是天在“开雪眼”,看来马上要下雪了。
厂里已经很久没有发工资了,我蜗居在梨园新村的老房子里。
前段时间,弟弟出差路过仙居时,看到我家徒四壁的房间,红着眼说:哥哥过得太苦了。他用单位发的5000元年终奖给我添置了一台大背投彩电,这样生活也不至于无聊。
母亲过来替我缴纳了有线电视费,留了100元钱给我当生活费,她忧心忡忡地走了,并留下一句话:你这是要奔30的年龄了,村里和你同龄的人都已成家立业了,你还一无所有,吃饭都成问题,以后怎么办?
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自从大学毕业进这个单位一年以来,就没有领过一次工资。虽然每天大家都在传说,明天就会发工资了,我们就像《我的叔叔于勒》一样,每天都在期待好消息,这个传说都快超过365个了,可是每次期待都落空。
当年厂里红火时,很多人都来到这个明星企业,这些人中有公务员,有医生,他们放弃各种身份,下海到这里任职。老虎同志当年从医学专业毕业,本来是要去医院当医生的,却放弃本专业,改行来到这里,还好他的老婆当医生,所以平时生活费用由老婆接济,以至于他在家里觉得很抬不起头。最苦的是有几对同在厂里上班的夫妇,其中一对有两个孩子,大的上大学,小的念高中,正是花钱的时间,“再苦不能苦孩子”,这一年来,夫妻俩为了孩子的生活费四处借钱。
27岁,真是个尴尬的年龄,亲戚们开始操心起我的婚事。
一天,有人上门找到我的阿姨家,说她亲戚中有个姑娘,人很不错,在工艺品厂做绘画,当样品师傅,勤劳能干,这些年也赚到不少钱,到待嫁年龄了,一直想找个自己中意的人。几年前,她见过我一面(对于她,我没有一点印象),很有好感,当时曾想托人上门提亲,但我去上大学了,此事不了了之。现在我回来了,她不嫌弃我现在的窘境,愿意嫁给我。她提出的条件很优惠,只要我愿意和她结婚,女方家不要彩礼,房子、家具、电器都由她陪嫁过来。母亲当时因为我的生活问题,得了很严重的焦虑症,当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这也是当时对我来讲最好的选择了。她多次劝说我答应下这门亲事。甚至发动了几乎所有亲属的力量前来规劝。听到这些,我心里一阵凄然:没想到我沦落到这个地步,竟然要靠“卖身”过日子了。
天空开始下起了雪子,我骑着自行车来到位于三桥头的单位碰碰运气,看看厂里有没有要发工资的消息。这时,看到副总经理站在办公室门口,可怜巴巴地掏出几个硬币向大家说:我身上全部家当只有这么点钱了,不知道这个年怎么过,老婆因为钱,天天吵架,已严重影响了夫妻感情。其他一些员工围着他七嘴八舌地说,现在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也要准备年货的,家里老人帮我们带孩子这么辛苦,我们也要表示一下;春节后孩子上学也要钱,本来答应给孩子添件新衣的,不知厂里能否发点工资,多少就算意思一下也可以啊……慢慢地,办公室门口围起了不少人,大家都在打听什么时候能发工资。这时,老总走了出来说,大家不要急,厂里都在想办法,这几天,销售部的人都在外边催款,江西那边有一批贷,说好了,会给我们结算钱款的,估计后天会回来,等钱款一到,会马上给大家发工资的……
这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刚才还愁眉苦脸的人们,虽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似乎都舒了一口气,这下日子终于有盼头了。
晚上,天上下起了雪,越下越大,天气越来越冷,我蜷缩在家里,床上薄薄的被子根本不耐寒,我裹得紧紧的,把毛衣、秋裤、袜子都穿回去睡觉,还是有些冷,但心里想着马上要领到工资了,有期待了,倒也不觉得冷。打开电视机,这段时间,我每晚都在看一部叫《山城棒棒军》的电视剧。这是一部讲述了一群棒棒军在重庆靠体力讨生活的故事。底层人群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故事,深深地引起了我的共鸣。我一集不落地看着。当全剧20集全部播完时,我竟有一种如好友离别时依依不舍的心情。
第三天早上起床,雪停了,大地上、屋顶上,都盖上一层厚厚的积雪,整个世界一片洁白。
母亲又早早赶来了敲门追问,那桩亲事考虑好了没有?如果考虑好了,可以早点答应人家。我没有回答,只是搪塞说,厂里马上要发工资了。
于是匆匆赶到单位,销售员陆续从各地回来了,都没有要到钱回来。但是去江西催款的销售员还没有回,这给我们失望焦急的心保留了丝丝希望,虽然说,以前我们每天的等工资都是在失望中度过,失望过后再期待,再失望,再期盼,一直这样反复循环,但有期待总比没有梦想好。
下午,在众人瞩目万众期盼中,负责江西片区的销售员回来了,同样,他也没有要到货款。在大家的失望眼神中,他宣布了一个好消息,虽然没有要到货款,但对方给了我们一车大青鱼抵债,厂里决定给每个员工发一条鱼。其实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失落,因为失望的次数太多了,我们期待的心理已经麻木了,说真的,这次如果真的给我们发工资,我们反倒不太相信的。只是这条大青鱼成了意外惊喜:有一点东西拿回家去过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正说着,一辆货车开进厂里,车厢里面装满了鱼,驾驶员停下车,拉下车厢栏板,“哗啦啦”,一车一路上在雨雪里冻得坚硬的七八斤重一条的大青鱼,被倒在积雪扫净后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雪后的阳光慢慢地露出了脸,照在大地上,蓝天配着雪地,整个世界很明净。阳光照在我们冻得红彤彤的脸上,摸摸鼻子也很冰凉。硬邦邦的大青鱼在阳光下泛着银色的光,它张着大嘴睁着圆圆的眼睛,无辜的眼神仿佛在对视着我们……
在办公室主任萍姐的指挥下,大家心情复杂地排着队拿鱼,有钱没钱都要回家过年啊。
当轮到我时,萍姐趁着大家没注意,飞快地从边上抽出了一条大一点的鱼递给我说:“快拿着,回家好好过年。”听到这句话,一刹那间,我鼻子一酸,眼眶一热,久已麻木的心突然之间敏感了起来,一丝丝在割着我脆弱的心,怎么也控制不住,几粒晶莹的眼泪滴了出来……
下班后,踏着落日的余晖,我推着自行车提着鱼回家。白天温度升高后,路上积雪融化了,到了下午,天气又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雪水结成冰,路上更滑了,我一步一个趔趄,小心翼翼前行,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歪歪扭扭的印迹。
回家后,我把这条大鱼剁成好几段,把鱼头给三阿姨家送去,作为过年的礼物。阿姨她们并没有嫌弃鱼头少,而是一个劲地夸这个鱼头大鱼头好,如果做鱼头豆腐汤,肯定很好吃。我知道,那是她们想让我开心……
晚饭时,我把鱼尾红烧了,味道果然鲜美。另外几段舍不得吃,因为没有冰箱,不能储藏,于是按邻居大婶教我的方法,用盐把它腌在瓮里,想吃的时候,再拿出一块来烧,就这样,这条鱼我吃了好久好久。
转年,我离开了这里,考入了《仙居报》,当我离开时,两年的工资还是没有发,最后,说好说歹,厂里给了我几桶油漆了账。
1998年到现在,已经快30年了,前尘后事恍如隔世,往事不堪回首,想起来心里都会滴血疼痛。那年的天空,那年的人和事,回忆中都是一片灰色,如沙漠里刮起的风沙洋洋洒洒,沙尘四处弥漫令人窒息,整个世界暗淡无光。
但是那条大青鱼,却是灰色记忆中的一抹白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