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笔成趣

木质老屋声声雨

刘从进

(乡村野吟者)

雨不期而至,“咕咕咕”地落在窗外的玻璃平台上,忽然“突”一声,引起了我的注意。

这样的雨不大不小,江南春来时总会下几场,往往从午后到黄昏,一声声沉沉实实地打在心坎上。此时,我喜欢往深山里找一山村,在老屋檐下听雨。

今天,去了一个叫紫云山的村庄。山村已寥落,一些残存的木质老屋乌乌瘦瘦地横陈着,烟笼雾罩,湿漉漉的,随处都是滴滴咕咕的檐头落雨声。这深山幽谷没有尘世的喧嚣浮躁和忙碌不安,是雨最古老的领地,响着最初的雨声。

走过一处老屋,已无人住,深关着门,一任雨从檐头下。墙脚几个石凳子,还有一块上了青皮的泥,在陪着听这雨。雨线成串,雨滴独立成珠又成行。檐下的水沟已经没有了,雨滴落在硬邦邦的土上,“突突”四溅着碎成数瓣。

我要找一些独住的老头或老太,跟他们一起听雨,也听听他们的故事。绕进一处老屋,廊下站着一个老头,八方无主地看着院子里自己种的土豆生长,蚕豆结果。以前的道地,现在半成菜园了。几棵野草挤进屋檐下,快要攀附到旧窗格上了。廊下横七竖八堆着一些旧农具。堂前的神龛里摆放着祖先遗像和很小的观音像。所有的木质老屋都有一个堂前,摆放着祖宗的牌位,祖先是我们民族的图腾。

一口旧捣臼,被主人空坐了二十年,此刻还在陪着他听檐头滴落的雨声。雨声徐徐:滴答,滴答,滴滴答答……极有规律地从檐头落在下面的水沟里。雨滴是有形状的,圆润丰满;声音有触角,长着毛,透着凉。水沟边,裸露出一团金黄的泥和一块褐色的卵石,雨滴不小心落在硬硬的卵石上,便“啪”的一声摔得粉碎。道地上有一些不平的水洼,雨落在上面,冒着泡,发出咕喽咕喽声,那种被撸去外壳的裸体般的声音一下一下地灌进心里。

老屋旁站着一棵老樟树,也在默默淋着雨,满树挂满了孤独。它刚在春天里换完叶,落了一些老枝在道地上。枝上长着刚换的嫩叶,还有细芽呢,鹅黄淡红的,被雨打下来,连泥带水倒在院子里。

山村寂寞的老屋,蓄着比别处更多的雨和雨声。瓦背上总有“踩踩踩”的小孩脚步声,这边走来,那边走去。坐在屋檐下,整个人被包裹着,内心安宁,没有了光阴的紧迫感。雨日,原本是安息日;雨声,是世界上最原初的音乐和节律。我想,这个世界在形成时一定下了好多雨,而人最好的住处就是这样的木屋。

老头说自己七十多了,身体不好,老太婆早几年生病死了,两个儿子都在宁波打工。他欣然接受一个人的老年生活,说年轻人呆在山村里是没出息的。

他跟我说,村里有一幢三层楼的老木屋,是以前地主家的,山村里很难找。说完,从屋里拿了伞,带我去看。这曾经富庶人家的四合院木质老屋,三面倒了,只剩围墙,残墙上站着高大的野草正颤颤巍巍走钢丝般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摔死在地上。只有一面老屋还在,灰色的板壁上写着三个人的名字:王则春、王继春、王宇春。檐头的雨线一串串穿梭织布似的,却找不到下面的水沟了;雨落不了地,布成了帘子,要去遮挡住这天空。天井里已经养育了一院的野草,蓬蓬勃勃着,草叶上一片“沙沙”声,它们不等雨落地就把它分解了,让雨失去了坚实的归处和铿锵的声音。一边分解着,一边淋着冷雨,慢慢在时光里消失,这是老屋当下的生活。

一座一座的老屋,有些已空了,有些住着单个老人,有些住着老夫妻俩。这样的雨天,他们在自己的老屋檐下,斜倚板壁或者坐在冷冷的石凳上,木木改改的表情,透着几许无奈,几许麻木,更多的是平静,既然天下雨,那就听呗。亦有三四个人坐在一起,团着歪着的。

一只猫或者狗,把头盘起来,尾巴夹起来,向着门或板壁,不看雨,只听。有时还翻个身,两脚朝天,它们看雨中的事物跟人有不一样的视角和态度……

雨送黄昏有凉意。黄昏提前到来了,一种天老地荒之感袭来。村路上有人打着伞,弯着腰,缩起身子,急匆匆地回家。那是三五个在屋檐下聊天的人,开始散了。老屋背上有炊烟冒出来,稀稀拉拉的,像荒田里纤瘦的秧苗,袅袅地欲往天空上穿越攀升。闻着晚饭的香,我也该回家了。

现在要听一场好雨已不容易。城里无雨可听,要往山村里,坐在别人的老屋檐下。

村口山坡上一座简朴的老屋檐下,蹲着一个老妇人,在雨声的包裹中慢慢剥着笋。她说,这几年,经常有外地人来这里拍老屋,说以后就看不到老屋了,拍一些作纪念。我很惶恐,我也要抓紧时间听这老屋檐下的雨,老屋倒了,檐头雨声自然也消失了。

2021-04-25 涉笔成趣 1 1 台州日报 content_111140.html 1 3 木质老屋声声雨 /enpproperty-->